CHAPTER24 似粥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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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木心 01 二○○零年六月,胡珈瑛入职金诚律师事务所,师从律所的合伙人王绍丰。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王绍丰带她从法律援助的案子做起,头一个月总是在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来来回回地跑,起早贪黑,不比刚进派出所驻所刑警中队的赵亦晨轻松。 她跟着他代理的第一桩案子,是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五月下旬被带进看守所,警方提请批捕时申请了延长期限,嫌疑人家属便已有小半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王绍丰接受嫌疑人老母亲的委托,领着胡珈瑛上看守所跑了三回,总被各种理由敷衍,始终见不到嫌疑人。 第三回,王绍丰就一声不吭地带她蹲守在看守所外头,过了规定的会见时间也不离开。 入夜以后,看守所外边光线昏暗,十余米的范围内只瞧得见一盏路灯。灯光映出空气中飞旋的尘埃,夜蛾扑腾翅膀,飞蚊绕着灯罩打圈。胡珈瑛坐在王绍丰身旁,背靠着院墙,身子底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报纸。 执勤的武警换了一拨。手电筒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顿了下,又随着脚步声离开。 王绍丰抹了把脸。 “去吃点东西吧,蹲一天了。”他擦去鼻头的汗水,这么告诉胡珈瑛,“这里我守着。” 挪了挪发麻的腿,她转头去看他:“您一个人安全吗?” 看守所在湖边一条小路尽头。沿途寥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法律服务所在五百米外的路口。王绍丰笑笑,摇了摇脑袋:“你要我讲实话?多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而后他停顿片刻,又问她,“你没带什么防身的刀之类的吧?” 坐在墙角的姑娘摇摇头:“没有。” 王绍丰颔首,撑住膝盖站起身,蹬蹬腿,手伸进裤兜。 “那些玩意不能带。”他说,“我们经常进出公检法,你自己知道是防身用的,人家可管不了这么多。” 跟着他起身,胡珈瑛捡起报纸拍了拍,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师傅。”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犹豫片刻,把它重新推回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她轻轻挥了下:“去吧,也给我买份盒饭过来。” 胡珈瑛在最近的餐馆,打包了两份盒饭。 再回到那个路口,她停下脚步。小道幽深,灯光在榕树枝叶的掩映下晦暗难辨。一眼望去,她瞧不见尽头。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阵响动。她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往声源处看过去,是只野狗,低着脑袋,用鼻子拱动堆在垃圾箱边的纸盒。它毛发茂密,不像她见过的那只,满身癞痢。 定定地望了它一会儿,胡珈瑛迈出脚步,走进小道的阴影里。 七月中旬,案子一审结束。 胡珈瑛直接从法院搭公车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把身后的门板合上,她扶着门框脱鞋,胳膊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包。低头发现玄关多了双鞋,她愣愣,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到赵亦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菜苔:“忙完了啊?” 他穿的背心和短裤,身前还系着围裙。围裙是赵亦清用旧的,紫红的花色,系在他高高壮壮的身板前面,又小又滑稽。胡珈瑛看得忍俊不禁,心头的疲惫也被扫进角落里。她搁下包就走到他跟前,笑着去拽他身上的围裙:“今天回来这么早?”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这是他拿的第一笔工资。胡珈瑛捏着围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他快要咧到耳根子后面的嘴角。“你就鱼蒸得还能吃。”嘴边带笑地随他走进厨房,她发现砧板边不只有条鱼,还有半只光秃秃的鸡。想起家里还有木耳,她计划起晚饭:“还买了鸡啊,那晚上烧鸡吧。”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他笑笑,一面低下脑袋让她摘走围裙,一面给装着木耳的碗里盛满了水。正要拿菜刀接着去剖鱼,他忽然又瞥见她的脚后跟。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赵亦晨蹲下身,沾着水的左手掰过她的小腿:“脚怎么破皮了?鞋子打脚?” 被他的手凉了一下,她低头瞧瞧,也才发现脚后跟破了几处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上午胡珈瑛就觉得鞋帮把脚磨得有点疼,没想到真磨破了。 “新鞋有点打脚。”抬脚轻轻挣一下他的手,她没当回事,只回过头接着择菜。开庭要穿正装和高跟鞋,新鞋硬,她穿了小半天,磨脚也正常。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 “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等下个月工资下来了,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双新的。”她听见他沉着的声音,“我看贵点的皮子都软,应该不打脚。” 酒精渗进伤口,细细密密地疼。胡凤娟头一回给她洗脚的时候,温水没过脚踝,也是这样的疼。 胡珈瑛垂下眼睑,打开水龙头,清洗择好的菜苔。 “刚买的新的,又买干什么。”她笑着回嘴,“新鞋都打脚,多穿几次就好了。” 换另一头棉签伸进酒精瓶,赵亦晨低着眼,没出声。 夜里洗完澡,胡珈瑛没在屋子里找到他。 入夜后为了省电,客厅的灯都没打开,只有卧室开了盏小台灯,从半敞的门边漏出一片光亮。她在玄关看到赵亦晨的鞋,推开门往外头探一眼,发现他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的路灯底下,叉着腿弓着背,趿了拖鞋的脚边搁着把锤子,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皱着眉头细看。 胡珈瑛轻手带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上的是她白天穿的高跟鞋。 “坐外面干吗啊?” “刚问了我姐,她说拿湿布盖着敲一敲就软了。”他拿湿布擦掉鞋帮里侧留着的一点血印,而后叠成两层,盖在那块儿磨脚的地方,“我给你弄好试试。” 外头没有风扇,他只穿一件最薄的白汗衫和短裤,也已经满身是汗。她盯着他背后一片汗湿的深色,瞧了会儿,便回屋拿上花露水和蒲扇,又搬出另一张小板凳,坐到他身旁。赵亦晨已经拿起脚边的铁锤,转眼见她坐下了,只得抹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肘碰她:“你也出来干什么,回屋里去,外面蚊子多。” “正好坐会儿,里面闷。”拨开他的胳膊,胡珈瑛把蒲扇放到腿上,倒一点花露水到手心里,给他抹腿和手臂,“涂点花露水,没事。” 她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涂得他边敲鞋帮边躲,板着的脸上也染了笑意,半天褪不下去。等用完了小半瓶花露水,她才笑着拿蒲扇帮他扇风。 “凉不凉快?” “凉快。”赵亦晨埋着脑袋,手中的锤子轻敲湿布盖住的鞋帮,“涂多了就不知道热,容易中暑。” 她弯了眼笑:“你知道啊。” 膝盖一撇,他撞了下她的腿,算是报复。 这晚赵亦晨要值夜班。 八点过后,他洗了澡出门,家里只剩胡珈瑛一个人。她回到卧室,打开台灯,看到小书桌上的记事本。皮面的本子,是他新买给她的礼物,拿来摘抄。摸了摸记事本的皮面,她坐下来,解开记事本的皮扣,再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 笔尖悬在第一面的纸页上,胡珈瑛想了想,写下四行英文短诗。 诗的作者是狄金森。胡珈瑛还记得,这是她逝世后留下的诗稿当中,不大起眼的一篇小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在英文原诗旁写下曾经读过的翻译,胡珈瑛笔下一顿,才接着写下去:“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深的荒凉”。 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 二○○二年,胡珈瑛由律师助理转正,开始独立办案。 金诚律师事务所在这年拓宽了办公用地,租下两层写字楼。秋招的收获不尽如人意,唯一一个实习生是胡珈瑛的校友,到了最忙碌的年底便被交给她照应。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 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拿拖把拖洗门前那块瓷砖地,脸色有些青白。听到脚步声抬头,她看见胡珈瑛,勉强支起一个笑脸:“胡律师你们回来啦?” 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 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 事务所的合伙人说好这天请客聚餐,只留下一个值班的李曾看家。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可惜地叹了口气,胡珈瑛只提了提嘴角,目光一转,注意到清洁工桶里淡粉色的水。四下还留有一股不浓的血腥气,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 胡珈瑛一愣。 “人有没有事?” “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实习生听完,小心翼翼凑上来:“那干吗要在我们律所门口自杀啊?” 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 “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 “一审是徐律师辩护的。”嚼着嘴里的饭菜,李曾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长叹一声,抬头去找胡珈瑛的眼睛。等找到了,他才冲她抱怨,“你说这也怪不得徐律师是吧,证据链完整,哪是他们说无辜就无辜的?要是徐律师听了他们家属的做无罪辩护,说不定还要被打成伪证罪吃牢饭。前阵子不还刚进去一个?搞得律协那边三天两头下通知。” 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 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混浊的粉。 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 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 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 打印机吐出授权委托书,嗡嗡轻响。胡珈瑛接住它,转头看向王绍丰的脸。 “好,现在去方便吗?” “行,那我去外头抽根烟。”他满脸疲色,转过身作势要走,而后再次停下,“拜个年就行了,少说两句。” 她抽出委托书,换到另一只手中:“我知道,谢谢师傅。” 没时间准备礼物,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 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档案室。她正要敲门进去,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徐律师从里头出来,略微低着脸,拧着眉头。他没穿大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露出衬衫的袖管,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模样狼狈而疲倦。 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 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胡珈瑛挪回目光,叩响面前的门板。 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 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察觉到开门的动静,她才偏过脸,视线投向门边。 “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 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开始自己干了?” “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等她放下了茶壶,周楠便搁下仙人掌,拉起她的左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那手心很薄。五指细长,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胡珈瑛任她捏着,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 她说,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 “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嘴边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论想干什么,吃饱饭才是第一位。” 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好。” 她答应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 “对,在家里过。” “跟你老公一起?” “还有大姑一家。” 她问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话不多,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周楠松开她的手,面上的笑容褪下去。静默一会儿,她却又笑了。 她说:“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过年。” 胡珈瑛坐在她身旁,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大片深沉的绿色,几笔零星的蓝色。 “年后还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火星乍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去。 她吐出一口烟圈,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毛。烟雾遮住她的眼时,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还回来。” 垂下眼睑,胡珈瑛不语。烟气散开,她没有抬头。 “丫头,我抽不了身了。”半晌,她才等到周楠开腔,“我只能等。” 胡珈瑛抬起脸,望向她的眼。 “等什么?”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张开,唇齿间溢出白烟。 “等时机,也等报应。”她说,“丫头,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好一阵,胡珈瑛没再吭声。 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周楠想了想,将它拉到跟前:“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 “我要找一个人。”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女孩子,比我小五六岁,小名叫雯雯。” 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周楠垂眼听着,不发一言。 “八八年的时候,她被卖到九龙村。”耳边的声音顿了下,“我在网上查过,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 “你不知道是哪个?” 胡珈瑛摇头。 “还有没有别的信息?” 她停了一会儿:“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 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周楠没有看她的脸,却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平静,没有情绪。 “那是你meimei?”周楠问她。 “是我拐的。” 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有点烫。周楠缓缓眨了下眼,松开烟蒂,望向窗外。 “八八年,你八岁还是九岁?” “十岁。” 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瞧不见什么风景。满目林立的楼房,灰色的墙,黑色的马路。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周楠望了许久,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 “我想办法,帮你找找。”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 胡珈瑛颔首,起身走到门边。抬手握上门把时,她回过头。 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眼里没有半点光亮。 “我有meimei。”她告诉周楠,“也丢了。” 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蜷紧身体,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时惊醒过来,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窗帘没有拉紧,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 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 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 说完就要伸手开灯。 “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吗? 脚这么凉。” “开了也会凉,想着省电,就没开。”轻轻动了动脚,她催他,“快上来睡吧,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 “本来要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结果发现煤气用完了。我给你焐会儿。”赵亦晨语气平平,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也好像一点儿不困,“你就是平时不注意,才每年都发冻疮。” 胡珈瑛的脚很小,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不是双漂亮的脚,还满是粗糙的冻疮,每到深冬便痒。他手上长着厚茧,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但他一声不吭,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一点点轻轻搓热。 喉中有些更,胡珈瑛轻笑一声,爬坐起来:“那是小时候冻的。”接着便探过身子,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来吧。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我抱着你就不凉了。”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躺到她侧旁。 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让她屈起膝盖,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刚做了个梦。”额头挨在他的胸口,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更咽,轻声告诉他,“梦到我被人诬陷,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到法庭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检察院、法院、警察……谁都救不了我了。” 谁都救不了她。她只能等死。 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下颌挨上她的发顶。 “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他问她。 “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 “听说了。”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声线低缓,“都是他自己选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轻叹一口气,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贴上他发烫的膝窝:“我就是想,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他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 “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万事都有因果,要真冤枉了他,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拍拍她的后脑勺,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不去想了,睡吧。” 胡珈瑛应下来,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再言语。 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 梦到meimei,梦到雯雯。梦到青白的天,梦到黑色的人影。梦到大黑狗的血,还有曾景元的脚。 只有看到周楠的脸,胡珈瑛才会想起来,万事也许都有因果。 就像她睡在吴丽霞身旁的第一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正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个时候许菡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的。 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她就应该是要死的。 02 合贤中学早晨七点的铃声是首悠扬舒缓的钢琴曲。 车子在校门前缓缓停下,刘磊解开安全带,攥紧腿上书包的背带,隔着车窗望向校门。他的腿还有些软,手心里也覆了一层薄薄的虚汗。从副驾能看到食堂通往高中部教学楼的长廊,这会儿正是住宿生结束晨跑去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他,也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但他还是有点怕。好像一闭上眼,他就能听见昨天晚读时身遭的窃窃私语。 “去吧。”刘志远松开换挡杆,拍了拍他的胳膊,“等下我去接你meimei,要是她状态不错,晚上就带她一起来接你。” 压下心底的不安,刘磊点点头,扭回脸朝他看过去:“晚上舅舅会不会回来啊?” “不一定。”右手重新搭上换挡杆,刘志远收拢眉头,“我中午打个电话问问他。” 抿嘴点头,刘磊伸手要开车门,却又在扶上车门把手时顿下来。 “对了爸,那个,我前天找了点书看……”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就是,像善善这种情况,能讲话了可能也不代表全好了。康复还需要一个挺长的过程吧……所以我们要多注意她的情绪变化,最好不要放松。” 刘志远一愣,嘴皮子动了动:“行,我知道了,我详细问下秦医生。”而后他问儿子,“你在哪儿看的书?” “学校图书馆不都有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刘磊支支吾吾,“我是中午写完作业了,就翻了下……”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抬眼偷偷瞄了下父亲的脸色。所幸刘志远没有生气,只颔首道:“你们也快一模了,这个时候看别的书不要花太多时间,复习期间偶尔放松一下就行。”顿了顿,又补充,“要是你对这方面感兴趣,等高考完了可以多买几本回家看。” 刘磊赶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短叹一声,刘志远挑了挑下巴:“去吧,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连连点头,刘磊打开车门钻出了车子,回过身交代一句:“爸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他还是怕被教训不务正业的。刘志远收收下巴,没急着把车开走,远远目送儿子进了校门。刘磊的脚步先还有些快,接近校门时才慢下来,头略微低着,露出剪得过短的头发里几片头皮的颜色。他本来就比同龄人要矮小,也不结实,这么低着头,就更显得势弱。 刘志远看着他,再度重重叹了口气。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他自以为不让孩子管,孩子就不会担心。可这怎么可能呢?孩子大了,已经快成年,早有自己的思想。一味地保护和拘束,都是错的。 他们这些当父母的,也该反思反思了。 单肩背着书包的刘磊已走进教学楼。刘志远再看了会儿,才踩下油门,驱车离开。 依然是个日光混浊的天气。 教学楼走廊的灯尚且没有打开,刘磊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穿过走廊,在教室门口驻足,微微喘气。班主任这个时间还没有抵达学校,教室前后门都上了锁,他徒劳地拧动一下门把,最终只得退后几步,趴到走廊的栏杆边。 四面的走廊都对着天井,他伏在栏杆旁望了望对面实验室那头的楼道口,视线下挪,强迫自己看向天井底部的羽毛球场。一只野猫绕着羽毛球网一边的架子转了一圈,甩了甩尾巴,又飞快地蹿进走廊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揉了揉眼睛,刘磊摸摸自己的裤口袋。 校服裤腿的侧面硬邦邦的,他知道里头不是水果刀,只有单词本。他把本子拽出来,翻到第一页,一手遮住左边那列中文,默默地一个接一个认下去。 楼道里传来不重的脚步声,刘磊背得专注,没有发觉。 “刘磊?” 宋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刘磊吓一跳,扭头对上对方视线,才张了张嘴,愣愣挤出一个字:“早。” “你每天都来得好早啊。”宋柏亮还穿着学校夏天的运动服,短袖短裤,胸口被汗水濡湿了一片。他刚跑完步,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饭,浑身是汗地走到教室后门,边拿钥匙开门边抬头看他,“好点儿了吗?”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刘磊喉咙有些发紧,尴尬地点了下头。 好在宋柏亮没再瞧他,身子靠在门板上,开完锁便推开门走进了教室。刘磊埋下脑袋跟在他后头进去,慢吞吞地找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一声不响地搁下书包。 “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的。”已经快步走到自己的书包柜前面,宋柏亮蹲下身找出校服长裤和外套,脱掉跑鞋把裤子往自己穿了短裤的腿上套,“李瀚那帮人,留级两年了,也不是第一次搞这种事。我觉得学校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就是纵容。还好这回他自己家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刚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登记表,刘磊听完他的话不禁愣愣:“他家里人?” “啊。”穿好了裤子,宋柏亮胡乱系上裤带,回头看他一眼,“李老师还没跟你说啊?” 刘磊呆呆望着他,摇摇脑袋。 或许也是没想到他还没听说这件事,宋柏亮动作一顿,再抓起外套抖开。 “就是……昨天晚上,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他一面把胳膊捅进外套的袖管里,一面斟酌着解释,“李瀚被他爷爷押过来了,说是已经办了退学,找你道歉来的。你不是不在吗?他爷爷就说今天一早会把李瀚送去公安,到时候警方介入了,再按程序办。” 昨天晚上?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 他记得他昨晚在体育中心和李瀚他们对峙的时候,是九点左右。第三节晚自习十点四十分下课,中间只隔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突然这样了啊?”他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们也奇怪啊。”拉好外套的拉链,宋柏亮反手撑住书包柜的柜面便坐了上去,小心地观察着刘磊呆愣的脸,“不过我看他爷爷好像是个军人吧,看起来还挺正直的,当着我们的面还把李瀚教训了一顿,就差没上拳头了。估计是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运转迟钝的大脑提醒刘磊,黄少杰也说过李瀚家有部队的背景。 “哦……”呆滞地翕张一下嘴唇,刘磊手里捏着抽出一半的作业登记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昨晚到今天,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瀚这个所谓的背景。没想到它非但没成为威胁刘磊的背景,反而还让事情峰回路转了。怎么会这样? “你……要不先去食堂找找李老师?看还有没有别的要转告你的。”见他一脸怔愣,宋柏亮琢磨着建议,“一会儿再打个电话给你爸妈吧,可能警察会联系他们。” 说完便不等刘磊做出反应,宋柏亮跳下书包柜,挥挥手替他做了决定:“去吧去吧,我帮你收作业。” 刘磊被他连拖带拽地赶出了教室。 重新走到楼梯口时,刘磊仍有点恍惚。楼道里的灯依旧暗着,室外阴云污脏,昏黄的天光透进狭长的窗口。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走。教学楼底下渐渐有了人声,一楼的过道有杂乱的脚步在响。 李瀚的脸闪过他的脑海。刘磊能回忆起他在白炽灯下背光的面孔,还有广场照明灯刺眼的白光里他嘴角微斜的笑脸。光影交织,总是晃得刘磊的神经不住跳痛。既真实,又虚幻。 他在一级台阶上停下脚步,咽下一口唾沫,抬手摸向自己的裤兜。 心跳一时间加快,好像蹿进了嗓子眼里。隔着校服裤粗糙的布料,他摸到了自己的大腿。 没有单词本,也没有刀。 身体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刘磊挨着墙滑坐下来,两手捂住埋低的脸,哭着笑起来。 早上八点,y市的乌云散尽,天已大亮。 赵亦晨坐在刑侦总队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微微弓着背,伸出胳膊任法医杨涛检查伤处。郑国强负手站在一旁,上下打量赵亦晨。他已经换下那身湿透的衣服,穿的是副队给他找来的警裤和t恤。包括那双把杨骞揍得头破血流的拳头,他身上的外伤都被简单清理过,不至于感染。 “就剩许涟在逃了。”盯了他许久,郑国强还是率先出声,“也没登机。现在全网追逃,她出不了境,应该能很快抓到。” 略一颔首,赵亦晨的视线仍旧落在自己的胳膊上,按照杨涛的指示动了动关节,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化:“怎么从机场跑掉的?” “变了装,也是查监控录像才发现的。”郑国强没有隐瞒实情,又瞥了眼赵亦晨搁在身边的那台手机,稍稍抬高下巴交代:“我已经让人告诉你那个朋友你在这里了,你手机泡成那个样子没法用,要是还要联系什么人,就先用我的。” 对方沉默地点头,专注于配合法医的检查,没有开腔。 郑国强知道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是状态并不好。从被找到开始,除了在接受检查时回答过杨涛的几句话,赵亦晨从头至尾都没有吱过声。就像现在,他坐在那里,微弯着腰,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腿边,呼吸已然平静下来,肌rou也不再紧绷。他眼神清明,面无表情,仿佛那个在江边差点把嫌犯活活打死的人不是自己。 “有点软组织挫伤,其他都是皮外伤。要是觉得头还晕,就要再去医院检查。”放下他的手,杨涛起身拍拍衣摆,这么简单做了个总结。赵亦晨活动一下手腕,略微收了收下颌,“谢谢。” 杨涛自觉使命完成,便想找借口离开。转过身刚要向郑国强申请,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杨涛噎了噎,不得不清清嗓子,又面向赵亦晨教育道:“您下次别这么随随便便就跳下去了,很危险的。” 稍稍垂下眼皮,对方只说:“我有跳水经验。” “那就……”冷不防被郑国强踩了一下脚,杨涛倒抽一口冷气,硬生生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僵硬地憋足了气改口,“那——也挺危险。” “你就算不拿你的命当回事,也想想你们家姑娘。”一旁的郑国强趁热打铁地接上话,“人小姑娘才多大啊?刚没了妈,要是再没了你,你让她怎么办?啊?” 像是对他的反问无动于衷,赵亦晨仍然垂着眼,面不改色地活动着手腕,陈述得语气平淡:“当警察的,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没料到他还敢顶撞回来,郑国强瞪大了眼。 “你跳下去的时候当自己是警察吗!”他嗓门顿时拔高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