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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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宴会对结婚者本人来说是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时刻,可对去参加别人婚宴的人来说却并非全是如此,也有一些是心情沉重的。 新婚燕尔,双双踏入人生新的起点,对他们的祝福倒并没有什么讨厌,只是大凡婚宴总是在节假日,应邀去参加婚宴,就必须赔上宝贵的时间,还得支出一笔不小的贺礼。以前曾流行过婚礼会费制,即婚宴总费用由参加者平均摊派,这样的做法不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但最近年年趋向豪华,东京都内一流宾馆的婚宴,送上两三万已是很平常的事了。尤其是到了金秋季节,更是婚礼的旺季,不少人家为了应付亲朋好友的婚宴,弄到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尴尬地步。 特别是修子这样的单身女子,去参加别人的婚宴,更是会引起别人的好奇。 “还是一个人呀?”“为啥不结婚呀?”“下次等着吃修子你的喜酒啦。”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在一张张的笑脸中荡漾,这总是搞得修子精疲力尽。 也许是这个原因,修子总是尽量不去参加别人的婚宴。 但这次是安部真佐子的婚宴,修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不去的。 绘里、真佐子和修子三人是大学时代的好同学,毕业后也是关系密切的小姐妹。特别是真佐子也已三十好几,与作为同样单身老姑娘的修子的交往就更亲密无间了。 老实说,真佐子的生活方式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与修子相比,她没有如远野那样的情人,一直形影相吊地一个人苦熬。讲起恋爱观,真佐子是古板、严肃的,倒是绘里的观点与修子比较相同,比较有共同的语言。 但是作为朋友,生活习惯相同是很重要的。所以,从这方面对修子来说,真佐子应该是个难得的好朋友。 大家朋友聚会,有一个相同的单身者陪伴着,修子便不会有什么孤寂感。如果一同去参加别人的婚宴,尴尬的场面也好应付。 可是,真佐子这么重要的好朋友却马上要结婚了。 最先从绘里那里听说真佐子要结婚,修子只感到是在开玩笑。因为修子的潜意识中,是认定真佐子不会结婚的,所以当真佐子的结婚成为事实时,修子直感到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可这毕竟成了事实,再怎样厌烦、不信也无济于事。真佐子结婚后,好朋友中,单身者就只有修子与绘里了。 今天一早,睁开眼,修子便想了这么多,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真佐子的婚宴在四谷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举行。 十月中旬的休息天,正逢吉日,又是个金风送爽的好天气,所以是个绝好的婚宴佳日。 修子一过晌午便去美容院做好头发,回家做起了赴宴的准备了。 服装是三天前决定的“香奈儿”,深茶色套装,是一年前远野买的。曾穿着去公司上班,一下子赢来了公司里好多女同事羡慕的眼光。 确实,这一套衣服要三十万日元,一般的公司女职员是不敢问津的。而且在远野送的东西里,这套衣服也算是十分贵重的。 本来修子也并没有央求远野买,只是对那套衣服多欣赏了几眼,远野便以“送你件礼物吧”的方式买了下来。 远野有时会突然给修子买十分昂贵的东西,虽有些一时冲动的成分,但这种出乎意外的表现,却使修子十分称心满意。 修子能接受的,也只是这些东西,对远野要为她去付房租、生活费什么的一概都予以拒绝。 作为一个姑娘,对男人付出了自己的爱,只得到这些东西,值不值得,修子是从来不计较的。 以前,绘里曾劝过她一回,说:“你为他奉献了那么多,应该让他对你的生活负责才是。” 可是修子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金钱才与远野交往的。 如果每月从男人那儿固定地接受金钱,这样男女之间便成了买卖关系。从坏的方面理解,便是男人用钱在买女人的爱情了。 五年了,修子是一如既往地爱着远野,可从来没有在钱财方面对远野提出过非分的要求。能交往五年这么长时间,是修子喜欢远野,与钱财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当然,有时会接受远野昂贵的礼物,但这完全是远野的自觉行动,修子是绝不会开口要这要那的。 要说“你为他奉献了那么多……”,这也是修子自己的自觉行为,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求别人的意思。当然,远野给修子买东西,也不是对她的什么补偿。 现在修子穿好了远野送她的套装,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着。 深茶色使人联想起深秋的季节,双排金色的纽扣弥补了颜色单调的不足。 修子在上衣左胸菱形的银灰色绣花上,别上了一支镶着三颗大珍珠的胸针,然后侧过身子又打量了起来。 一年前买的这套衣服,缝制、尺寸一点也不走形,腰围曲线与背筋直线尤其优美。而且比新娘嫁衣略显朴素,又不失高尚华贵的气质。 修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已有一个星期没与远野见面了。 为了三光电器公司的生意之事,远野四天前去大阪出差了。出差前,曾来电话相约,但修子说身体不舒服没有答应。确实,那天正是修子例假刚过,但拒绝见面,也并不全是身体的原因。 一个月前,碰上远野妻子以来,修子对远野开始保持了一段距离,这倒不能说是修子对远野讨厌了,或者是觉醒了,只是这事情确确实实地给两人之间泼上了一盆冷水。 真佐子的婚宴热闹而豪华。 新郎是已经开业的牙科医生,他父亲又是牙医协会的头头,所以来祝贺的宾客超过了三百人。而且,由于新郎已经40岁,所以来的宾客大多是有些年纪的。修子她们倒是显得十分年轻了。 介绍人、来宾代表的祝词,新郎新娘的敬酒,国会议员、社会贤达纷纷登场。结婚蛋糕直径有三米大小,于是切蛋糕的场面也十分热闹;接着又是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整个婚宴会场真可谓起坐喧哗,众宾欢腾。 新郎是再婚,也许本意不想太招摇,但这场面却给人一种不能亏待新娘子的豪华与气派。新郎身材中等,可以说是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前额有些许的谢顶,看得出他对真佐子是真的十分满意。婚宴上时时地留意着真佐子的举动,十分殷勤,脸上也总是露着喜滋滋的笑容。 出席婚宴的大半是新郎的亲朋好友,但婚宴的主宾却是非真佐子莫属。随着真佐子一套套地从传统礼服、西洋服、晚宴服一次次地以崭新的丽姿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总是爆出一阵热烈的喝彩与掌声。 一开始,真佐子有些紧张,可当她与新郎挨着桌子敬酒,有人致辞说“我也真想学学新郎,再结一次婚……”时,便十分轻松自如,显得笑靥盈盈、幸福无比了。因为很明显,这是新郎的朋友在代表大家赞美真佐子呢。 真佐子的朋友代表—绘里以她电视制片人的老资格,显得落落大方。她的致辞中,特别强调了真佐子的处女身份,她说“作为新郎得到了这么一位纯洁的新娘,在她今后为人妻为人母的漫长人生道路上,应该负起所有一切的责任来”。绘里的这句话也赢得了满场的掌声。 绘里致完辞回到桌子上,周围的人马上显得亲热起来,甚至有人问起绘里和修子她们是否单身的事来。 当两人点头承认自己单身时,不少男宾一下涌了过来,有敬酒的,有握手的,场面又一次热烈了起来。 接着是新郎的四岁女儿坐到了新郎新娘的中间,一下又引起了全场的涌动。真佐子也真行,竟大方地抱起女孩,与丈夫三人站了起来,那女孩好像也一点不显别扭,这一下子便奠定真佐子作为母亲的身份了。 婚宴从五时就开始了,一直到了七时还没有结束的样子。到了八时,新郎的父亲才总算站起来,作了结束的致词。 在大门附近的厅堂里,新郎新娘和双方的父母站在一起与客人道别。修子已好久没见到真佐子的父亲了。 大大的个子,典型的朴实的汉子。一边站着显得瘦小的真佐子的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紧张,但她的表情却是女儿嫁了个好人家的心满意足。 修子看着真佐子的母亲,不由想起自己在乡下的母亲。 如果自己结婚,母亲会不会也是那样心满意足呢? 这么想着,告别声响起,长长的婚宴总算落下了帷幕。 接下来,在宾馆的另一个会场里,新郎新娘的家人与亲密的朋友还要接着应酬。 修子与绘里当然也得参加,她们在那新会场等了不一会儿,换了一身宴会礼服的真佐子便出现在人们面前了。 “恭喜,恭喜,婚宴太漂亮了。” 两人握着真佐子的手。 真佐子只是反复地说着“谢谢!谢谢!”也许是好朋友的祝福和新婚的喜悦使她太激动了。 “看你那丈夫,问题不大。” “一定会待你好的。” 三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新郎也来到了会场,场面又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理所当然的,新郎新娘便成了大家逗乐、取笑的对象,乱哄哄,热热闹闹,修子与绘里看着这个热烈的场面,便悄悄地退出了会场。 宴会之后,通常是拂不去的孤寂。 当然这与新郎新娘是没有关系的,只是修子与绘里两人的感觉。 两人从会场出来,便去了宾馆最上层的酒吧,并排坐在了吧台前。 “够累了吧?” 两人相互道着乏,碰了一下柠檬酒杯,修子一下感到真的有些疲乏了。 “终于,真佐子也嫁人了。” 修子低声地咕哝着。绘里凄惨地笑了笑: “是呀……” “可是,还有我陪着你呢。” 确实,绘里是单身,但她是结过婚的,还有孩子,与修子的单身是两码子的事。 “看真佐子那样,修子你也想嫁人了吧?” 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修子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但每一次朋友结婚,修子的心都会动摇一次,这却是实在的事实。 “不过,真佐子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天是她一生中的一个繁华节日,以后……” 确实,婚后的生活也许并不会一帆风顺的。但作为女人,一生中不经过这么一个繁华节日,便会对别人的节日感到羡慕。 “可是,你已经有过一次节日了,也就无所谓了。” “有过一次节日,又分手了,还不是毫无意义嘛。” 绘里有了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话语里透着自嘲的口吻。 “不过当男人好轻松哟,有了孩子也照样还可以结婚。” 修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吊起绘里的心事来,她现在正为了因孩子而不能嫁人烦恼着呢。 “还是一个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绘里点上一根烟,冲着吧台前面一排陈列着各色酒类的酒橱吐了一口烟。 “归根结底,全是赤条条孤魂一个嘛。” “……” “我说呀,修子你也来一次,尝尝味道啰。” 绘里的口气轻描淡写,就像去参加一次什么体育锻炼似的。 修子苦笑着,想起前些日子,公司社长给她介绍对象,让她看对方照片的事来。从照片上看去,那男人身材很标准,长相也很温和,只是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 “要结婚,只要来次大倾销,那是很容易的事啦。” “大倾销?” “就是降低要求,将自己贱卖出去呀。” 修子看着手里的玻璃杯,脑子里想起了远野。 这几年,一谈到婚事,眼前总会浮出远野的身影。总感到有他在,自己并不急着马马虎虎地结婚。这种想法,至今为止一直支配着修子的婚姻观,可今天却有些动摇了。 “你与远野最近怎么啦?” “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神色,总是没有精神的。” 修子默默地不作答,目光游荡在被冰块激得晶莹闪亮的玻璃杯底。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进来了一批客人,大约有十人坐在了靠里边的位子上。他们手里都拎着统一的礼品袋,看来也是刚参加了什么人的婚宴。都是30岁左右的男人女人,欢声笑语中充满了活力。 修子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那群客人,绘里却突然改了个话题: “你今天这套衣服,真漂亮呀。” “能得到你的赞扬,十分荣幸。” “比新娘真佐子还要漂亮呢。” “真佐子是新娘礼服,不能等同而语的。” “那你也试着,穿上一次新娘礼服不好吗?” “那好办,有机会去礼服租赁店借一套试试。” 修子开着玩笑,绘里却十分认真地点头赞同。 “最近想穿礼服,想当新娘的姑娘可多着呢。” “是为了礼服而结婚?” “穿着礼服,参加婚宴,切蛋糕,坐主席,接受众人的祝福,难道不是件赏心悦目的大好事?” “可是,与之结婚者的人品和爱情又放在什么地位呢?” “这个嘛,结婚以后再考虑也不迟的。” 确实,当新娘,出风头是姑娘梦寐以求的光荣,但仅仅为了出风头而结婚,修子是不愿意的。 “这样的婚姻,能够长久吗?” “也许是危险,可是婚姻这东西谁说得准呢。山盟海誓的夫妻会一下子劳燕分飞,靠人介绍促成的夫妇倒能天长地久。每天在一起生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 当然,这种男人女人之间需要凑合的难度,修子也是有些体会的。 “总而言之,是性格的问题。” “是的,性格有一点不合,裂痕便会越来越大,到后来就是要想修复也无力回天了。” 说着话,绘里便双肘支在吧台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叹道: “特别是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更是难啊。” “可是,近来能理解女人事业的男人不是多起来了嘛。” “说是理解,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也是,有了自己的收入,便不买男人账了。” 绘里是在说自己,她与丈夫在一个电视台工作,离婚时,她的收入确实比丈夫要高。 “最近,家庭和睦、事业有成的女人,不是很受人称道吗?” “要是能这样,真是太理想不过的了……” “可是,那样的婚姻不是更糟糕吗?外面夫唱妇随,家里吵闹不休、同床异梦的夫妻可多着呢。” “你是说,女人还是待在家里好?” “可是,一旦闯荡到了社会上,尝到了事业、生活的乐趣,要想再回到家里去待着是很难的呀。” 绘里就是一个例子,犹豫到最后,还是选择了事业。 “修子,你也讨厌待在家里、唯丈夫是从的生活吧。” “没有经历过,不好说。真碰上喜爱的人,说不定也许会愿意的。” “短时期内,也许可以做到,但时间一长便会厌烦的。” 修子不由想象着自己与远野的事来。如果他让自己在家里待着,也许自己会愿意试试的。 “世上的妻子,不是都这么做的吗?” “可是感到满足、幸福的固然有之,但心里不甘的也大有人在呀。” “可是,有个家,无忧无虑的不是很快乐的吗?” “一个女人,甘愿当家庭妇女的,便是自甘堕落。” 把那些甘愿待在家里为丈夫孩子奉献自己的女人说成堕落,这是绘里的看法。可修子却认为这样的女人也是有着不少乐趣和充实感的。 “待在家里是好是坏,各人有各人的标准。” “可是,要我待在家里,这个男人没有我认为可尊敬的地方,我是不干的。” 确实,离婚时,绘里对丈夫已经不认为有什么可尊敬的了。 “修子,你对你的那位尊敬吗?” “不感到尊敬,就不会交往至今了。” 当然要问尊敬与否,委实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远野有着自己所不及的能力却是千真万确的。 “想想也是,也许你们的这种关系是最理想的了。” “怎么说呢……” “各自愿意见面的时候在一起,不受家庭的束缚,不是蛮新鲜的吗?” 修子眼前不由浮现出远野妻子的影子来,但不想对绘里说自己在远野的寓所碰见他妻子的事。 “确实如此,不一定结婚才是最好的。” “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应该要碰上个名副其实的好男人的。” “我可不是什么好姑娘。” “别客气啦,你漂亮,能干,脑子也灵活。” “今天怎么啦,这么一个劲儿地恭维我?” “我是劝你不要草率地结婚,是给你修子敲敲警钟呢。” “这个,请你放心,我结婚什么的,八字还没一撇呢。首先,是没有结婚的对象。” “怎么没有,你只要想结婚,可是人山人海的呢。” “你是在安慰我这老太婆吧,非常感谢了。” “你别与我打哈哈了。” 坐在一边的那群男女又一次热烈地哄笑起来。看那群客人中的姑娘才二十二三岁,修子与她们一样年龄时也是这么天真无邪的。 “我已经不再拘泥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了。” 绘里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口气干脆地说道: “一个人,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 没有与理想的男人结婚,绘里似乎有些觉悟到了什么。 “没有必要为了形式而结婚。” “可是结了婚,年纪大了,心灵有个依靠,头疼脑热的有个照顾,不是有个保障吗?” “所以,这种人尽管结婚好了,我是心灵也不要依靠,喜欢独来独往的,没必要再结什么婚了。” “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找个情人,也只图短时期的幸福,并没有考虑将来老了什么的。” “法语说的曼特莱斯,就是这种女人吧。” “在法语里,这种女人是更干脆的。” “你好像很憧憬她们呢。” 日本女人只想着结婚图依靠,可生了病也还是得住进医院,夫妻两人总有一人先死,最后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与不结婚有什么两样。 确实,修子的母亲就是一直与丈夫分居,孤独一人生活至今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结了婚心理上总会有些安定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结婚,两人便捆在一起,没有自由,欲离也难,问题成堆的呢。” 绘里的理论十分偏颇,修子只好报以苦笑。 “照你说,是没有完美婚姻的啦。” 我是说不要凑合,仅仅为将来有个依靠,办法是很多的。譬如,多攒一些钱…… “不过,结婚有孩子,可是实实在在的依靠呀。” “说到孩子,只是要钱的时候才会找你,真有事找他们时,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呢。” “你现在这话,对你自己的孩子也这么认为?” “上次,我做了一部敬老日的专题片,采访的敬老院的老人,几乎都有儿女。但这些儿女却一个也不在老人身边。” “也不是全部如此的呀。” “儿女什么的,有也好,无也好,老人的孤寂是一样的。甚至还有儿孙满堂,却倍感孤寂的老人呢。” “年代不同,想法不同,嗜好、兴趣全都不同。” “你是说,老人最需要的是与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朋友。” “是的,我母亲难得来趟东京,但来了就又马上回乡下去了,因为那里有她的好朋友呀。” “年龄越大,老太婆就越多呢。” “这么说,我们两人将来成了老太婆,也还是好朋友吧。” “大家都驼着背,拄着拐杖,那时真佐子也会来的。” “怎么,这话越说越伤感呢。” 两人脸对着脸笑了起来,参加婚宴出来便在一起谈论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也许是三十好几的女人年龄在作怪吧。 修子与绘里分手,回到寓所已是十一时了。进房后,修子脱下了香奈儿套装,换上了普通衣服,又从侧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在水晶杯里倒了一杯酒。 水晶制品现在最需要的是特可达,可公司还来不及开发这产品。修子无意地眺望着橱上的那个水晶盒,不由得感到自己用水晶杯喝白兰地是有些太奢侈了。 喝着白兰地,听着fen的摇滚舞曲,醉意便慢慢地袭上来。 在宾馆的酒吧,已喝了三杯,现在又喝了一杯,对修子来说已是够量的了。 为什么要这么个喝法,修子自己也说不清,只感到今晚心气高昂。又倒了一杯白兰地,正放入冰块时,电话铃响了。 “谁呀,这个时间了……” 修子自言自语地拿起话筒,传来了远野的声音: “你已经到家啦?” “刚回来不久。” “三十分钟前,打过一次电话的。” 修子知道远野在大阪出差,却故意问道: “现在,你在哪里?” “在大阪,明天回东京,晚上能见面吗?” “不行!” 自己也不知怎的,修子竟会断然拒绝。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不见面,说说你的理由!” “不能给人保障的人,不想见面。” “保障?” “刚才与绘里一起议论过了,婆婆mama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远野被搞得莫名其妙,电话里,修子也不想再作什么说明。 “反正,明天晚上,时间空出来。” “不空出来!” “你喝醉啦?” 修子感到自己很清醒,可她的语气也许是有些走调。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呀?” “好多男人围着给我倒酒呢。” 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电话里传来了远野轻轻的叹息声: “今天去参加婚宴了?” “她今天漂亮极了。” “可是丈夫年龄很大呀。” “没有你这么大呢。” “……” “我也赶快嫁人算了。” 修子本意是想开个小小的玩笑,可远野却像是受到一次很大的打击。 “反正,明天见面,我有要事对你讲。” “又是什么事呀?” “是正经的事!” 短短的沉默过后,远野又考虑成熟了似的说道: “来大阪后,一直想着你的事,现在这样下去不行!” 修子不答话,将电话线放长,坐到了沙发上。 “来大阪前,我又和老婆吵过了,这次孩子也在场……你听着吗?” “听着呢。” “她是彻底地脑子有毛病,不管我怎么解释就是不听,这次我是非离开那家不可了。” “你是要丢掉保障啰。” “又是这,什么话呀?” “不是,我是在问自己呢。” “修子你不在我身边,我将一事无成,我多么爱你,你知道吗?” 如果在碰上远野妻子之前,这话听上去还是十分悦耳的,可现在不知怎的,修子只感到空空洞洞地冷冷作响而已。 “修子,真的爱你啊!” 不管远野怎么表白,修子脑子里还是拂不去他妻子的影子。 “明天,见了面好好谈谈。” “谈谈也是浪费时间。” 修子一副与己无关的口气,跟着便将话筒搁上了。 这一整天,修子起劲儿地忙个不停。 早上,九时不到便到了公司,打扫了社长办公室,又打扫接待室,然后又整理了昨晚发来的传真文件。办公室的打扫工作本来是包给清扫公司的,但桌子、窗台的灰尘和其他的一些不太脏的地方,修子总是喜欢自己动手,用干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十点刚过,社长便到了公司,接着便有三档客人来访,其中一档是英国来的客人,修子便随同做翻译。下午与社长一起去出席浦安新设立的仓库的起用仪式,接着又参加了个有不少外宾参加的宴会,结束后修子便一个人赶回公司。因为有一份发给纽约公司的信要急着打印出来,修子便匆匆地坐在了打字机前。 秘书的工作,表面上看去轻松、体面,但实际上有时真像个勤杂工一般。 看今天一天的工作便知道:打扫,接待,翻译,安排日程,翻译文件,写信,分类归档,摆弄电脑,接电话,连社长的服装都要考虑到,真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十八般兵器都得会。要能胜任这秘书工作,还得要有相当的体力,身体不舒服,情绪不稳定,态度表情便会不自然,便会给来访的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修子并没受过专门的秘书教育,但起码不给来访客人留下坏印象,这是她时时要求自己做到的。 因此,不管有什么不称心的事,从跨入公司大门的一刻起,修子便马上全心全意地将整个身心转移到工作上来。 迄今为止,修子也认为自己还是做得不错的。作为女人,当然会有心情好与坏的时候,如果这种心情溢于言表,那么作为秘书就是失职的。 当然,要做到滴水不漏、无痕无迹是要有相当的涵养功夫的。 前段时间碰上远野妻子之后,上班时脑子里还时时浮现出那女人的影子。听到真佐子要结婚的消息后,好一段时间脑子里也不能平静。 工作忙的时候,个人的心事可能会淡忘,但一旦空下来,便又会回到心头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忙能摒弃一切杂念,有利于集中精力工作。 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打印好了社长吩咐的文件,喘了口气,修子的脑子里便很自然地又想起远野的事来了。 昨天夜里的电话,说是今天回东京,晚上一起去吃晚饭,还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讲,保不定又是与他妻子有关的事情,听了让人心烦。 不知怎的,远野近来与妻子一有矛盾,便向修子诉说。修子并不想听,可他连孩子站在妻子一边之类的事情,也喋喋不休地说给修子听。 也许远野以为他与他妻子矛盾越厉害,修子便会开心,或者他向修子诉说,是为了得到她的同情。但修子心里是特别不想听他唠叨的。 修子将打印好的信装入信封,看了看表已是五时,该是下班的时候了。 白昼变得短了,望着早早地开亮电灯的大楼上的一扇扇窗户,修子突然想起了冈部要介。 与冈部要介一个月之前的那场不愉快的分手后,还没有见过面呢。那以后,冈部要介曾来过电话道歉,并邀请她一起去听爵士音乐会,修子却拒绝了。 冈部要介很单纯,心里认为修子还是在生他的气。 确实,修子当时是对冈部要介感到失望、愤怒,但过后平静下来,想想冈部要介的心情,感到自己也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因为发生那个不愉快事情的关键是自己把已经喝得失去理智的冈部要介带回了家。如果自己不带他回家,冈部要介就不会那样无理了。 当然,修子也许压根没有考虑冈部要介会做出什么事来。本来修子认为自己说“去喝杯茶”,冈部要介喝杯茶便会告辞。冈部要介自己一开始也许也就是想看看修子的房间而已,只是到了房里,心气涌动,一下子不能控制自己,才无理取闹起来的。 从这个角度想问题,修子、冈部要介同时是事件的始作俑者,又同时是事件的受害者。 修子翻开电话本,找到了冈部要介公司的号码。 才五时刚过,现在应该还在公司,总是听他说工作很忙,这么早是不会下班回家的。 按了电话号码,对给冈部要介打电话的自己,修子感到不知是存何心哉。 今天根本就是不想见冈部要介,突然给他电话,也许潜意识中是想躲开远野。 总这样,冈部要介总是在修子感到困惑时、寂寞时才被叫出来解解闷的。用棒球术语讲,就是代理击球手,这一点不知冈部要介本人知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有一个男人十分顺从自己,对女人来说是有一种幸福感的。 突然接到修子的电话,冈部要介真是受宠若惊。 “真的马上见面吗?” 还是半信半疑的,声音都有些走调。 “马上,你不方便吧?” “没有,方便,方便的。只是真的,我不会讨你厌吗?” 冈部要介口气是难得带有这种讥讽的味道的,他是又想起那天修子家里,镜台上那把男人用的剃须刀了。 “你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吃晚饭……” 修子好像并不在乎冈部要介的讥讽,很爽快地邀请道。 “那,你稍等一下。” 冈部要介似乎在与什么人商量了一下,隔了一小会儿便传来了声音: “那么,几点,在什么地方呢?” “你不会还有工作吧?” “不,不要紧的,再过五六分钟便可以出发了。” “突然来电话,不好意思呀。” 修子打着招呼,说了一家六本木的意大利餐馆的名字。 五时一过,十月的天空已是暮色沉沉了。 从窗口望出去,外面霓虹灯光五彩缤纷,气温有些下降。 修子整理好办公桌,拉上了窗帘,便出了公司。 出门时,心里想着远野怎么不来电话,于是便很自然地猜测,也许是乘的火车推迟了。 出了公司,叫车到了六本木的那家意大利餐馆,不一会儿,冈部要介也到了。与一个月前相比,冈部要介稍微胖了些,徒增了些稳重的气派。离那种人到中年的发福还不到时候,但仔细想想冈部要介也已三十三岁了。 “稍微发福了些呢。” “是吗……” 让人说胖,并不高兴,冈部要介只是轻描淡写地打着哈哈,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腮颊。 修子想找些一个月没见面的话来谈谈,但想到会触及上次那不愉快的事来,便又不能启齿了。 于是,只好谈公司里的事、日本棒球比赛,都是些漫无边际的话题。两人一边吃一边这么谈着。 这店是在八层大楼的二楼上,一进门装饰着很漂亮的花卉,里面店堂里是一排长长的桌子,是个面向普通消费者的餐馆。 修子喜欢这店里yingying的意大利空心面,冈部要介好像也不讨厌,另外还要了份清蒸杂蛤,吃得津津有味。 修子不由联想到远野,冈部要介到底是差着一个时代的人了。如果带远野来这里,这么窄小的座位,搞不好便会碰到邻座客人的胳膊,他一定会牢sao不断的。 不过,去那窄小的烤鸡rou店,远野是没有怨言的。当然,只要修子不置可否,他便会放弃烤鸡rou店,而去宽敞明亮的日本料理店的。 “意大利餐馆乱哄哄的,最不喜欢了。”这是远野经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另外,那些法国餐馆,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他是绝不去光顾的。 可是冈部要介,看来什么餐馆都无所谓,座位窄小呀,气氛乱哄哄呀,他一概都坦然处之…… 而且今天,冈部要介喝得很快,正餐的烤鲈鱼刚端上餐桌,他已经一个人喝干了一瓶红葡萄酒了。 所幸葡萄酒是大众的,很便宜,不用担心费用很贵,只是担心冈部要介不要喝得太多,又生出事来。 今天当然不会再让冈部要介去自己的家了,所以,不会再发生上次的事情。但喝多了总不是件好事,何况上次那事,冈部要介那种男人的疯狂,修子还是心有余悸的。 “接下来,喝威士忌吧。” “喝混酒不要紧吗?” “说喝混酒容易醉,是没有根据的。” 冈部要介不在乎混不混酒,要了威士忌。看他那喝法,好像不是为了品尝酒味,而是为了一醉方休的样子。 一会儿正餐也盘底朝天了,冈部要介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开了口: “今天,你为什么约我出来呢?” “为什么,好久不见了,想见见面罢。” “不是将我当临时的,解解闷的吧。” 被说中了心事,修子默默地不吭一声,冈部要介于是便点点头,继续道: “没,这没关系的。反正我就是这么个角色。” “不是的,只是今天公司忙了一天,下班时看看外面天气,突然想与你一起吃顿饭的。” “修子小姐……” 冈部要介擎着杯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要再多说了,我已经知道你有心上人了。” “……” “本来是与他约好的,突然什么原因不行了,才来约我的。你就直说了没关系的。” “不是的。” 修子毅然地扬起头,否定道: “是有心上人,但今天不是这么回事。” “那,突然想与我见面是什么道理呢?” “只是想与朋友一起吃吃饭而已。” “原来如此,我是你的朋友啊。” “……” “是说我们之间有友情,没爱情,对吗?” 冈部要介果然是有些醉了,这种死缠硬磨的样子,修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当然今天也是修子自己找来的。 “好吧,我问一个问题好吗?” 冈部要介左手抚弄着自己长着稀疏胡须的腮帮,问道: “你为什么,不与那剃须刀的主人结婚呢?既然喜欢,应该赶快结合呀。”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结婚呀。” “可是,一般都要结婚的。” “这是一般,不一般是我的自由。” 这样的话,以前修子也讲过的。 “修子小姐,不用瞒我了,事实是他是有妇之夫,你是想结婚而结不成。” “这种事,你不说,我自己也知道怎么办。实话对你说,是不能结婚,但是我喜欢。” 也许感到讲得太过分了,修子又缓了一口气,补充说明: “能够结婚便喜欢,不能结婚便讨厌,我可没这样的心机。” “这不是什么心机呀。” “那么,我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担心你太委屈自己了。” “我才不会委屈自己呢。” “那,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一个人过下去。” 被冈部要介这么纠缠着,修子渐渐地想要见远野的面了。 “以后,要后悔的。” “这担心,你是不担心的。” “你这么认为……” “对不起,我去一下。” 修子站起身来,径直到账台前的电话边上。 “对不起,请借用一下电话。” 对账台上的女服务员说着,拿起电话,朝自己家里拨了个电话。 短促的铃响后,便是要求留言的录音,录音结束后,修子按入了一串暗号,于是便能听到有什么人录在电话里的留言了。混杂着低低的杂音,铃声响了几声,又挂了几次,最后,终于等到了远野的声音。 “是我呀,还在大阪。那个,受了些伤,现在要去医院。不太重的,待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什么呀……” 修子情不自禁地轻声叫了起来,又听了一遍录音,确实没有错。 迄今为止,远野从来不对修子违约的,有时夜里说好十时,但晚到十一时,甚至十二时,他一定会来电话说明的。这一点远野十分较真,十分诚实。 本来在公司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