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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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很久之前,晏骄就已经知道庞牧在百姓,尤其是边关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但究竟有多高? 她没有确切的答案。 就好像普通人或许会知道富豪生活奢侈,但真正奢侈到什么地步? 往往却会被经历和眼界局限,以至于完全想象不出来。 此时此刻,晏骄就有了这种感觉。 何为众星捧月? 眼前便是。 何谓人心所向? 眼前便是。 无数百姓簇拥着他们前行,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往前挤,可偏又默契的停在一步开外,生怕唐突了。 他们看向庞牧的眼神中既有对强者和救星的尊敬崇拜,又有酷似自家子侄的亲昵和疼爱,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终于盼回了远行已久的游子。 无关权势地位,唯有一颗真心。 庞牧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热忱,努力跟看得见的每一个人说话,而当他短暂的迟疑后便喊出一位老汉的名字后,对方瞬间喜极而泣。 “公爷还记得俺!” 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老泪纵横,满脸都是激动的红光。 他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干瘪的嘴,颤巍巍的向四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大声喊道,“公爷还记得俺,他没忘了咱们!” 响亮的抽泣声迅速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疯狂席卷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年轻些的倒也罢了,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战火的中年人、老年人几乎泣不成声。 一个拄着拐杖的奶奶忍不住上前拉住庞牧的胳膊,又爱又恨的拍打了几下,“你,你怎么才回来!那年说好了来家吃面!再晚些,我真就做不动了!” 搀扶着她的中年男人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朝庞牧更咽道:“我娘天天念叨,您怎么还不来,天天都去城门口瞧,盼啊盼的……” 如今,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晏骄第一次见庞牧掉了泪。 说来荒谬,她忽然就理解了朝中某些阴谋论的大臣们对这个男人的提防,也越发觉得在如此背景下仍肯大胆给予信任的圣人,是何其难能可贵。 眼下时过境迁,他尚且拥有此等影响力,可想而知,在当年全盛之际,若果然存了不臣之心,天下谁人能挡? 拥有民心的臣子,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的臣子,本身就是一股势力。 用的好了,所向披靡,海晏河清;用得不好,伤人害己,天崩地陷。 那所向披靡的男人双眼通红,声音沙哑道:“这不,您把我盼回来了。” “哎,哎!” 喜极而泣的老奶奶连连点头,抓着儿子的手催促道,“赶紧的,家去,家去,和面,这就和面!” 又朝齐远等人喊道,“都去,都去!” 她儿子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庞牧,“这?” 如今元帅贵为国公,他乍一回来,必然有许多人去拜见,真能吃咱家一碗面吗? 谁知庞牧却冲他笑了笑,点头道:“去吧,晚上就去你家吃面。” 那男人欣喜若狂,转身时差点把自己绊倒了,“走走走,娘,咱这就家去,您听见了吗? 公爷要去咱家吃面哩!” 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知府大人来了,知府大人来了,劳驾让让,让个道儿出来罢!” 人群中果然慢慢闪出来一条窄道,以一位四品文官为首的地方官员班子边朝百姓们道谢,边迫不及待的往前走。 待到了人群中间,众人见了庞牧,俱都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镇远知府顾宸舟携众恭迎定国公、老夫人!” “快快请起!” 庞牧忙上前扶了,“此行乃因私回乡探亲,实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顾宸舟顺势起来,坦然道:“几个时辰前有人来报,说疑似见到定国公一行踪迹,下官初时还不信。 后来本想率众出城迎接,但想着既然公爷一路并未张扬,想必不会乐意见到,便打消了这念头。”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赧然道:“只是没料到百姓们手脚这般麻利,才刚下官一干人等都被堵在后头举步维艰,没赶上第一波,惭愧惭愧。” 众人闻言顿时哄笑起来。 庞牧虽然当年只是与他匆匆一面,但对方名声亦早有耳闻,现在短短几句话下来也印证了这位确实是个直人的评判。 “好菜不怕晚!” 庞牧笑道,“又不是马上就走,你我有的是机会把酒言欢。” 顾宸舟爽朗道:“是极是极。 哎呦,这便是小郡王吧,生的真好,眉宇间倒有些当年庞老将军的风貌……多年不见,老夫人身子骨越发硬朗了,只怕再过几年,外人见了还以为咱们是同辈人哩!” 边关苦寒,终日风吹日晒,他作为本地父母官又要抓民政,又要防御外敌反弹,肩头担子比其他知府重了不知几倍。 分明才四十来岁的人,可瞧着着实满面风霜,脸上的皱纹并不比岳夫人浅多少。 岳夫人笑了一回,“如今我只吃闲饭,胖了些,都把褶子撑开了。 顾大人是办大事的,哪里好拿我这个老婆子取笑。” 顾宸舟笑了几声,又看向晏骄,“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晏捕头了,咱们镇远府的茶馆酒肆里可还在说您的书呐,不曾想如今都成了一家人。” 庞牧亦笑道:“我就说这些年她的名头可比我大得多。” 晏骄笑着上前拱了拱手,“顾大人。” 顾宸舟回礼,“晏大人。” 说罢,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怎么不见廖先生和图大人?” 顾宸舟又往后瞧了几眼,确认没有这两位之后疑惑道。 庞牧言简意赅的把情况说了,顾宸舟点头,“这话在理,孩子的前程耽误不得,今儿也九月初五了,想必两位公子都已高中,又是他日栋梁。” 稍后,顾宸舟又介绍了跟过来的一众官员,大家稍作寒暄,这才呼呼啦啦的往里走。 “百姓们都日思夜想盼着您回来呐,先前的宅院日日都有人打扫。” 他感慨唏嘘道,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山那边的诸部怕就吃不下睡不着啦。” 山那边说的就是赫特等部。 那些部族被庞家军按着头打了十多年,恐惧早已深入骨髓,也就这几年庞牧撤走了才慢慢返生回来。 谁知他冷不丁又招呼不打一个的跑回来,旁人不说,来日那陂耶郡王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吓破胆? 齐远笑的蔫儿坏:“顾大人不说都险些忘了这茬,老邻居回来了,岂有不拜访之理? 赶明儿叫小六儿鸽他一回,权当打招呼了。” 众人纷纷大笑出声,说话间就到了庞家老宅那条街。 先前庞家军驻扎时,庞家宅院曾一度作为临时指挥所使用,哪怕战事结束后人都撤走了,也还是完整的保存下来。 后来镇远府正式划定管辖范围,重新设立知府衙门也未曾破坏庞家宅院,而是选择在同一条街的对面另建。 结果众人才一拐进去,就被眼前的喧闹景象惊呆了: 庞牧一行人在城门口就被堵了,众百姓夹道欢迎,另有一部分人得到消息后就往这边狂送东西。 此时众人老远就看见几座小山堆了半条街,还有东西哗啦啦往下掉,几个衙役手忙脚乱的四处捡拾。 米面粮油菜蔬布匹,甚至也不知谁大手笔送了一头猪过来。 那猪洗刷的干净,白里透红,脖子上系着一朵大红花,四只蹄子都攒作一处绑在木棍上,圆润的臀尖儿扭啊扭,正吭哧吭哧叫的凄厉…… 跟过来的百姓就都笑骂,“嗬,这猪养的可真好,不过怎么搁这儿了?” “这他娘的办的叫什么事儿!” “谁干的? 也太不利索了,就不会杀好了再来?” 倒是平安对活物很感兴趣,蹬着短腿儿跑过去,十分稀罕的看了一回,兴冲冲对晏骄喊道:“娘,猪!” 晏骄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啊,猪,好玩儿吧?” 说起来,这还是小家伙头一回见活猪呢。 平安用力点着脑袋,试探着又往前走了一步,竟胆大包天的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猪尾巴,结果那猪受惊,越发凄厉的叫了一嗓子,把他吓得一哆嗦,向后踉跄了一步。 晏骄顺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按,平安就止住了,又仰着小脸儿看母亲,傻乎乎道:“猪猪叫好大声。” 晏骄噗嗤一笑,平安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小八突然在后面憋笑憋的脸都紫了,过了好久才勉强直起身来,眼含热泪声音发颤道:“我又想起来当日临清先生被人抬走时的场景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齐远也笑的浑身哆嗦。 其他人虽然没见过,但仅在脑海中略一想象,也便乐不可支了。 由此可知,当日那幕早已成为风流潇洒的临清先生此生都无法忽视的黑历史。 晏骄看着那几座小山,感慨道:“才刚我还跟娘说呢,等会儿得先叫人去市场采买,如今看来,只怕半个月的伙食都不必愁了!” 说话间,还有一个妇人牵着孩子小跑进来,手中还提着一袋米和一篮子鸡蛋。 大约她没想到众人已经到了,一抬头后与晏骄四目相对,顿时有些尴尬。 平安眨了眨眼,指着那个小孩对晏骄欢喜道:“弟弟!” 晏骄失笑,“那是哥哥。” 人家年纪虽小,可瞧着少说也有四五岁模样,你才是弟弟啊。 晏骄笑着上前去,“大姐,您。” 谁知话音未落,那妇人便一咬牙,直接把东西就地放下,然后弯腰抄起孩子狂奔而去。 晏骄:“……?” 镇远府的百姓身手都如此矫健的吗? 她满脸无奈的回头看向庞牧和岳夫人,就见那母子俩也是一般表情。 “乡亲们的心意我们领了,若贸然回绝反倒不美,可也不能见天这么着。” 老太太正色道,“劳烦顾大人去外头说说,已经尽够了,不必再送,若是一时吃不完糟蹋了,老天也不答应的。” 顾宸舟笑着应了,道:“才刚有衙役说已经有人进去收拾了,说不得便是故人。 天色不早了,下官先不打扰,诸位好生休息,咱们改日再聊。” 众人纷纷行礼道别,然后各自转身,分别进了街两边的衙门和宅子。 庞宅远比不上京中定国公府富丽堂皇,但因镇远府地广人稀,况且当年本就曾做过军用,占地面积十分可观,自有一股磅礴大气。 “那门上匾额还是爹在世的时候亲自写的呢。” 庞牧道。 “哎呀你不早说!” 晏骄跺脚道,“才刚我都没仔细看。” “赶明儿再看也哎你去哪儿啊!” 庞牧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媳妇儿竟已经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后头还跟着一个凑热闹的许倩。 不多时,两人又满脸兴奋的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讨论: “那字写的真气派啊,铁画银钩的。” “是啊,那气势可真绝了。” 庞牧啼笑皆非的看着她,“过瘾了?” 晏骄用力点头,双眼闪闪发亮,“过瘾了!对了,那城门口的镇远二字是不是也是他老人家写的来着? 我瞧着笔锋转折等处颇有相似。” “眼力不错,”庞牧赞道,“可不就是爹写的。 原本我们父子三人都曾先后做过镇远将军,后陛下开恩,将本地定号镇远府,特意取父亲生前墨宝刻了,聊作纪念。” 所以这座城自打建成之日起,就注定了与“庞”这个字有了永远也无法分割的联系。 正说着,一位鬓发如霜的高个儿老人忽从垂花门内跑出来,十分动情的喊道:“少将军,少将军啊!” 老一辈的人还是习惯将庞家三父子按着元帅、将军和少将军这么排下来。 他约莫六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身形瘦削,纵横的老泪冲刷着满脸皱纹,颤巍巍朝这边跑来,颤声呼道:“少将军啊!” 庞牧也动情的喊道:“林伯!” 站在晏骄身后的齐远感慨万千道:“这位林伯原先是跟着老爷子扛帅旗的,公爷出生时还抱过哩。 后来战事平息,他自愿留在此地守着老将军和诸位将士的陵园……” 晏骄也觉眼眶发涨,鼻腔发酸,十分动容。 然后下一刻,就见那位貌似羸弱的老人一把就将人高马大的庞牧提起,在半空中抡了几圈。 正热泪盈眶的晏骄:“……” 说好的年迈羸弱呢? 林伯一出现,庞牧身上便罕见的涌现出一点属于晚辈的亲近和肆意来。 落地之后他便难掩兴奋的抓着对方的胳膊问道:“您老怎么在这儿? 以后可都搬过来吧!” 当年他们离开时,本想将一众老将都安排在这里住下,奈何众人坚持不肯。 “主人都没了,我们这些老货怎好来鸠占鹊巢?” 然后便执拗的去看守陵园、经营马场,始终不肯让自己闲着。 “你们在我就搬回来,”林伯爽快道,“若什么时候走,我就再搬回去。” 这几个孩子回来,他固然高兴,但同时也非常清楚的明白,只怕是不能长久的。 也罢,人生苦短,且及时行乐,团圆一日算一日。 临死还能再见到少将军一家,也算没有遗憾了。 庞牧欢喜的拉着他介绍家人,林伯早就瞧见了地上那个小胖子,此刻激动万分的上前,一把就给捧起来,举在半空中细细观看。 晏骄冷眼瞧着,就跟举个西瓜似的…… “好好好,”林伯一连说了三个好,一张老脸都红了,“小郡王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这眉眼必然是个有福的,来日必然前途无量,青出于蓝!” 晏骄十分钦佩的望向这位老人家,又十分怀疑的打量了平安一遍,极度不解对方究竟是怎么从这浑身小rourou上看出来的骨骼清奇。 林伯小心的将平安放到地上,又果断对庞牧道:“比少将军小时候生的好。” 庞牧哈哈大笑,“骄骄好看,给带起来的。” 说着又轻轻拍了拍平安的后脑勺,“叫林爷爷。” 平安哦了声,努力仰着脑袋看,脆生生道:“林爷爷。” 林爷爷好高哦,脖子都酸了。 这一声就叫林伯掉了泪,又手忙脚乱的擦脸,自嘲道:“老了老了,还掉猫尿……小郡王这样好,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说罢,又忙去看晏骄,笑道:“确实更像夫人多些。” 晏骄上前见了礼,忙道:“哪里当得起您一声夫人,都是一家人,叫我骄骄就成。” 林伯越看她越喜欢,转头跟岳夫人道:“真好啊。” 说起这事儿,老太太可是深有感触,当即拉着晏骄感慨,“这孩子就是个救星!本以为天阔这都老大不小了,定然是推不出去了,没成想这实诚孩子竟不嫌弃!” 庞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