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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北城的第一场冬雨倾斜而下。 浓稠的湿意顺着寒风,拐进了清冷寥寥的长廊,狭长的空间里充盈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两侧等候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人,沉默无言的氛围将本就低沉的气压降至最低。 忽然,一记耳光打破了沉寂。 不带情绪,响亮又干脆。 所有人看过去,女人靠在墙面,蜷曲的双膝紧贴胸口,半明半暗的光影模糊了她消瘦的身形,也将她发红的眼眶彻底隐没。 不多时,她的手再度扬起—— 取代巴掌声的是塑料袋落地的声响,继而是一道低哑男嗓,一字一顿地。 “你在干什么?” 沈苏溪愣愣抬头,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宽大,指节纤长,掌心还是温热的。 方形吊顶灯整齐划一地洒下小撮亮白光束,印出男人分明利落的五官,被光勾缀的冷白皮肤给人一种疏冷的距离感。 带着明显的怒意。 江瑾舟也在看她,她眼睛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半边脸被细长的红印侵占,看上去憔悴狼狈。 他弯下腰,将她抱回椅子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 良久,沈苏溪开口说道:“其实,我妈对我挺好的。” 过道里有推车滑过,她等器械托盘碰撞的蹭蹭声结束后才继续说:“小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但我想要什么她都会给我买。” “有次我看中了双溜冰鞋,非得要她给我买,她怕我受伤死活不同意。可当天晚上,她就去把那双鞋买下了,还嘴硬骗我说是外婆送我的。” 说着,她眼前猝不及防浮现出沈清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幕。 她把下巴埋进衣领,“但我好像经常惹她生气。” 也经常把事情理想化。 她以为只要她回去对沈清道歉服软,沈清就会像以前那样原谅她。 可是这次没有。 沈清躺在推车上的灰白脸色给她上了足够深重的一课—— “suxi”是那根能将沈清扎到遍体鳞伤的刺针,而“沈苏溪”才是将那根针推到她心上的刽子手。 江瑾舟偏头看她,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睫毛上覆着的亮白水雾。 “出国前,我对你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沈苏溪下意识抬头,皱着眉头看向他。 她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 “我犯了一个错误。”他静静看着被灯光照得通透明亮的灰色大理石地砖,自顾自地补充道:“和你今天说过的一字不差。” 他并不想在她面前旧事重提,但他没法对着她衰败的面色无动于衷。 “但是苏溪,现在的你和过去的我是不同的。” 她等着他接下去的话,他却忽然握住她的肩膀,贴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皮,顿了会,才说:“我犯的错它所产生的代价只能由我一个人熬过去,但是你不同,你不是一个人。” “所以,你别怕。” 沈苏溪盯住他又沉又暗的眼睛,心跳蓦然漏了半拍。 其实,刚才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没那么害怕了。 就像在沙漠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艰险的跋涉,穷途末路之际,蓦地望见前方的一弯绿洲。 不够广阔,却能带来希望。 片刻,她将手送进他的掌心,“不怕了。” - 沈清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缓慢撑开的眼皮在看见沈苏溪的那刻,忽然又给阖上,满脸的抗拒就差没写着“你走,老娘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沈苏溪热脸倒贴冷屁股,“妈,你醒了啊,肚子饿不饿啊?” 沈清还是没理她。 她继续唱独角戏:“饿了也得忍着啊,医生说你刚做完切胃手术,今天一天不能吃东西的。” “……” 那你问什么? 沈清抬起眼皮,恰好对上她“果然被我气到睁眼了”的得意神情,更气了。 沈苏溪很快收敛笑意,看着沈清依旧苍白的脸色,心情复杂。 几个小时前,她还呼天抢地地对着手术室喊妈,结果没多久就被医生告知她亲妈沈清女士得的只是胃、溃、疡,只需要做个简、单的切胃手术。 就他妈挺尴尬的。 她那和珍珠一般宝贵的眼泪终究还是错付了。 “妈,你伤口疼不?” 算算时间,麻药已经过了。 沈清没应她,环视了下房间,阴阳怪气地从鼻间溢出一声冷哼,“就你一个人啊。” 沈苏溪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她的潜台词,瞬间笑没了眼睛,“妈你想见他啊。行,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她作势就要起身,沈清一个刀眼横过来。 “我说笑呢。” 沉默了会,沈苏溪转移话题:“我这人呢,就是个混蛋。” 沈清睨她一眼,像是在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下,开始掰扯起自己的辉煌事迹,“八岁那年,我调戏路边的野狗,结果被狗追着跑了两条街,在路口被电瓶车撞倒,右腿粉碎性骨折。” “九岁,偷摘邻居家的柚子树,结果摔成了轻微脑震荡。” “十三岁,和混混打架,最后还是你把我从警局捞出来的。” “十八岁……”她忽然顿住,扯开一个笑,“十八岁那年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沈清感觉肺都要给她气炸了,“你是嫌我切了半边胃不够,非得要我把肺都给摘了吗?” “哪能啊。”沈苏溪还是那副懒散的腔调,“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这人特别混,没人管真不行。所以你呢,赶紧把病养好,以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争取活得比我长。” 沈清面色不太自在,声线里比以往多了层扭捏,“你这小混蛋,在这瞎说什么呢,什么叫活得比我长?” 沈苏溪笑嘻嘻地看着她,没搭腔。 忽然,跑去关了灯。 一片昏暗中,沈清感觉床下沉了些。 鼻尖有淡淡的苦桃香。 沈苏溪怕压到沈清的伤口,只能将半截身子挂在外面,小嘴说个没完。 沈清的耐心在一个小时后怠尽,“医生说我需要静养。” “……” 冷漠无情的女人。 沈苏溪不情不愿地哦了声。 风吹动起纱幔,微敞的缝隙里泄进半轮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忽然开口:“我留在铃兰街,不是因为那个人。” 她的声线清淡无力,却依然在岑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苏溪偏过头,沈清的轮廓被夜色虚化,看得不太分明。 半晌她问:“那是因为什么?” 回答她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她以为等不来答案的时候,沈清突然抱住她。 脖颈处的热流让她一颤—— 沈清哭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在沈苏溪的面前,哭了。 - 秦宓得知消息后,隔天早上赶到北城。 寒暄几句,找了个借口把沈苏溪叫出病房。 “你妈这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来得巧,正好在门口听见沈苏溪跟沈清说:“我们各退一步,我和他分手,但你得让我留在越城。” 她愣了下,余光瞥向身侧的江瑾舟,刘海盖下的阴影很好地将他表情藏住了。 秦宓叹了声气,“真要分手啊。” 换做以前,她可能会放鞭炮庆祝,但这些天江瑾舟的行动和沈苏溪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 所以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们以分手的结局来回应沈清的反对态度。 沈苏溪的意识还停在秦宓前一个问题上,她想起昨晚沈清贴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 “我留在铃兰街,是因为你的外公外婆。” 沈苏溪外公外婆因为车祸去世的时候,她不过六岁,很多事情都忘了,只记得他们是很慈祥的人,对谁永远都是一副笑脸。 “以前的我只会逃避,把所有骂名都留给他们承受。”沈清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谁,唯独对他们,我是悔的。” “你舅舅他们想把房子卖了,可铃兰街是我从小到大的家,家人没了,家不能再没了。” “你外公外婆他们太寂寞了,这一次,我想好好陪着他们。” 被沈清轻描淡写带过的骂名,沈苏溪其实听过不少。 小时候,她每次跟人打架,沈清都会问她:“就因为他们说你没有爸爸?” 而当时她的回答都是:“他们可以说我没有爸爸,但不能说你没人要。” 更难听的话,她没有告诉沈清。 她那时候太小了,不懂婊/子/荡/妇到底是什么意思,而这些却能在铃兰街的噼里啪啦声中反复听到。 还有争吵声。 哭声。 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也不敢问沈清,“mama,爸爸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直到长大后,她才明白沈清有多不容易。 在别的女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里,沈清却用一双柔软的手托起了她的孩子。 可她那时候分明也只是个孩子。 也是养尊处优的孩子。 父母的掌上明珠。 …… 秦宓等了很久才等来沈苏溪的声音,“我一直觉得,我妈没有我会过得更好。” 秦宓抿了下唇,轻扣窗台反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妈不是靠你才能撑下去的?” 两个人静默许久。 “我真不知道,”沈苏溪烦躁地薅了把头发,“做猪多好啊,为什么非得做个人?” “……” 秦宓被她这通猪里猪气的发言噎了好一阵,才拐回上个话题,“你确定要和江瑾舟分手?” 沈苏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谁和你说我要分手了?” “我在门口听见的。” 沈苏溪回想了下,“那是我用来哄我妈的。先在北城虚情假意地分个手,等我回越城,还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秦宓无话可说。 沈苏溪点着下巴继续说:“不过舟舟应该不会同意。” “?” “毕竟他爱我爱的是有些深了。” “??” “他到时候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该怎么办啊?” “???” 秦宓彻底没话说了。 沈苏溪这沙雕天分怕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要不然怎么会在悲情的时候,还能做到这么……搞笑。 - 另一边。 江瑾舟在沈苏溪离开后去了趟病房。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话虽这么说,但沈清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半分讶异。 江瑾舟将花插进瓶中,“您说笑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看您。” 沈清一点想和他寒暄的意思都没有,“你们的事,我没办法同意。” “但您也没有再反对。”江瑾舟笑笑,神情异常轻松。 沈苏溪先前说的那句话,看似是她退让了一步,实则却是沈清做出了妥协。 现在只要找到沈清不赞成的原因,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 沈清深深看他一眼,认输似地软了语气:“她性子急,爱惹事,回越城后就麻烦你多看着点了。” “自然。” 临走前,沈清突然叫住他,“你就那么确定最后我会答应让你们在一起?” 江瑾舟脚步一顿,转过身。 “因为我们都爱她。” 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