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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

    决定

    “昨夜慧妍去找爹爹悔婚了。”

    燥热的风裹着河水的腥气吹在脸庞上,赵彭坐在渔船一头,扶着船舷说道:“据说把爹爹气得够呛,当面没发作,等人一走,连摔了两杯茶,我就不明白了,慧妍决定不嫁褚四爷,爹爹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就气成那样?”

    微风撩开帷帽前的白纱,容央拉上,遮住微翘的嘴角,心虚地道:“爹爹一向不喜欢出尔反尔,或许是气慧妍善变,有点把婚姻当儿戏吧。”

    赵彭想想,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了。

    容央道:“有说改成嫁谁吗?”

    赵彭摇头:“没说,只是决定不再入侯府,大概想嫁谁,她自己心里也还没数吧。”

    容央眼眸微动,点头不语。

    照赵慧妍那脾性,肯定是不可能转头就从善如流的,便是心里被说动,也多少要摆两天架子,能尽快去官家那里改变主意,就已是很不错了。

    耳畔水声哗然,是褚怿起竿收鱼,容央喜上加喜,拿来鱼篓,熟稔地取鱼下钩。

    赵彭扬着眉瞅着,嘴里啧啧有声。

    容央不以为意,顾自忙完,转头看时,褚怿大喇喇晒在烈日底下,一张俊脸俨然被曝晒得红了。

    容央撩开帽纱,盯着他额头、脖颈的汗,又瞅瞅天上日头,再朝赵彭看去。

    赵彭对上她眼神,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容央斩截道:“把斗笠摘下来给你姐夫戴戴。”

    赵彭微吸一气,容央蹙眉:“听到没有?”

    赵彭扭扭捏捏,瞄一眼帽檐外的炎日,万般不情愿。

    褚怿解围道:“不用。”

    容央心疼:“你都晒成这样了!”

    又看赵彭,眼神严肃,很有“别不懂事”的威胁之意。

    赵彭喉结滚动,转开眼扣住帽檐,不及摘,褚怿重复道:“不用。”

    赵彭立马把手撤开。

    容央板住脸。

    赵彭道:“姐夫一直就这样的,横戈跃马、槊血满袖的一大悍将,你当是我这等小白脸么?”

    为保留一顶斗笠,竟不惜自贬为“小白脸”,这等“能屈能伸”的品格,也真是万里挑一了。

    褚怿勾唇,上好鱼饵,重新抛竿。

    容央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剜赵彭一眼,掏出丝帕给褚怿擦汗。

    擦额头,擦鼻梁,擦下颔……擦得那叫一个情意绵绵。

    赵彭心里头直冒酸气,拉低帽檐,暗影里只听得前头二人低低切切——

    “你是生来就有点黑,还是后来晒黑的?”

    “晒黑的。”

    “那我看你身上也不白。”

    “跟你比自然不白。”

    赵彭咳一声:“军营里训练都是光膀子的!”

    容央摸摸肚子:“我要生一个白的。”

    赵彭:“不是又黑又白的就好。”

    容央“……”

    容央白他一眼,把丝帕揣回衣襟里,摘下帷帽来挡住炎日,跟褚怿一块遮阳。

    褚怿表示不必,容央偏不肯,靠在他肩头软言软语。

    赵彭身上一个劲儿发麻,又咳一声:“那个,礼部这两日一直在忙,我派人打听了一下,爹爹像是有意要我成婚了。”

    容央跟褚怿讲着小情话,闻言很敷衍地哦一声:“那你自己想成吗?”

    赵彭心道本来是不想的,可看你俩在这腻腻歪歪,答不想倒像是辜负你俩了,扯唇道:“想倒也想,就是不知道怎么挑。”

    挑?

    容央挑眉,终于慷慨地看了过来。

    赵彭得意地整理衣袖:“想嫁的人太多了。”

    “……”

    褚怿唇角扬起来,给这很“容央式”的苦恼捧了个场:“殿下龙章凤彩,兰芝玉树,他日又将御宇四方,福泽天下,朝中对殿下寤寐思服的小娘子,自然是多如过江之鲫的。”

    赵彭对这个捧场十分受用,展笑道:“话虽然如此,但人选多起来,对我这挑的人来说,总是一份苦恼嘛。”

    容央呵呵道:“谁不是这样苦恼过来的。

    再说了,这太子妃的人选能完全由你自己定么?

    最终娶谁,还不是要看爹爹的旨意?”

    赵彭恼道:“那怎么能行?

    万一他定一个我看不顺眼的,我这后半生还过不过了?”

    容央老成地道:“看不顺眼又怎样,我最开始看你姐夫也不顺眼啊。”

    又对褚怿道:“你看我也不顺眼吧。”

    褚怿唇微动:“没有,打第一眼起就很喜欢。”

    赵彭:“……”

    容央大眼灿亮起来:“那你当初还否认?”

    褚怿:“口是心非嘛。”

    赵彭忍无可忍:“这鱼什么时候钓完?

    !”

    二人异口同声:“还早。”

    赵彭:“……”

    蝉声大躁的槐树林里,风吹动满地光影,一匹枣红骏马信步走至林外,沿着灌木丛生的河岸逆流而上。

    褚晏把明昭圈在怀里,策着马道:“喜欢红衣,还是绿衣?”

    明昭道:“什么意思?”

    褚晏道:“办婚礼。”

    明昭遽然颦眉,转头去看他神色,一丝日光从他眸心掠过,他眨一下眼,笑得静默。

    “我觉得你穿绿的好看,我穿红的好看,要不就这么定了吧?”

    大鄞这些年时兴男红女绿,婚服不像前朝,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一律的大红喜服。

    明昭素日里爱穿藏青、黛紫、深绿等色,在褚晏看来,那深如绿潭、美如沉璧的一袭嫁衣,就是给明昭量身打造的。

    明昭盯着褚晏的眼睛,按住心里的波澜,转回脸道:“又开始发疯了吗?”

    褚晏也不恼,依旧笑:“不是一直疯着的嘛。”

    明昭绷唇不语,眼底有隐忍之色,静了片刻才道:“如果是为了避开官家的赐婚,大可不必。”

    褚晏不做声,明昭道:“莺莺已劝过赵慧妍,她如识趣,会请求官家收回成命的。”

    她很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主动地跟他解释,主动地劝他宽心,语气也不再是倨傲冷峭,平静里,是阔别多年的体贴。

    褚晏却道:“小辈们一叶障目,你也跟着自欺欺人么?”

    明昭眉心收拢,褚晏打量着四下天高水阔的风景,漫不经心地提着缰绳:“官家哪里是要招我做女婿?

    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北伐大捷,三殿下受封太子,忠义侯府风光无限,我不交权上去,大鄞最能打的褚家军就是三殿下的囊中物,你觉得,一个还在壮年的帝王,会眼睁睁看着朝中最大的将门被一个初露头角的儿子攥在手里么?”

    明昭沉默不语。

    褚晏所言一针见血,其间个别字句,更是锋利得令人不适,明昭想起那位看似随和,实则敏感又自负的兄长,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权衡,那些抉择,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褚晏知她烦郁,低头在她颈窝笑笑:“得亏他老人家还念点旧情,缴枪前,愿意把你赔给我。”

    明昭笑不出来,偏头避开他的亲近。

    褚晏眼微沉,静了一会儿后,就着她白皙颀长的颈亲下去。

    明昭看着炎日下金波粼粼的河面,金波漾在眼眸里,像烈日被揉碎后烫入眸里,烫得人想流泪,想哭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夏日的风吹在脸上,脖上,他炙热的唇上。

    明昭倔强地道:“我不答应。”

    褚晏停下来,继而苦笑:“你说不答应,那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明昭用力眨了眨眼,保持平静地开口,可是这次说完一个“我”字,后面的话突然间像细针卡在喉咙。

    她那么想不答应,可是为什么讲这一句话时,眼泪会夺眶而出?

    明昭绷紧唇不再动,褚晏道:“范申跟贺家军回京时,官家要宴请群臣,论功封赏,我就在那日提吧。”

    明昭的眼里依然含着泪。

    褚晏虔诚地道:“等大婚后,我们就不住京城了,去洛阳,去庐州,去嘉兴,去所有以前你说想去的地方。”

    “莺莺和褚怿……”明昭深吸口气,严肃地提醒。

    褚晏笑着打断她的顾虑:“人家都是要当爹当娘的人了。”

    语气里的歆羡和委屈不言而喻,明昭心一颤,那悬在眼眶边的泪,猝然落下。

    落在褚晏的虎口上。

    褚晏低头抹去那颗泪,这一回,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得坦诚,笑得爽朗,笑完大声地哄:“不哭,下一个就是你我了。”

    繁星在夏夜的天空里闪烁,炊火升腾的农舍小院里,饭菜香、烤鱼香交涌在鼻端。

    荼白、雪青招呼着敛秋、拂冬,跟在百顺后头东边跑跑,西边忙忙。

    褚怿在一堆篝火前烤鱼,边上坐着的是在浓荫里喂鸭的褚晏和明昭。

    赵彭坐在饭桌前,目光越过褚怿那堆篝火,反复朝树下那对并肩而坐的人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按捺不住地对容央道:“你觉不觉得……”

    用眼神朝树下示意,压低声:“有点问题。”

    容央正捡着饭桌上的一碟点心吃,闻言看去一眼,淡淡道:“你才看出来有问题?”

    赵彭目定,夸张地张大嘴,用口型道:“真的啊?

    !”

    容央点点头,又朝刚刚注目的地方瞅去。

    屋檐底下,百顺蹲在地上杀着鱼,荼白站在旁边,啥也不干。

    就低着脑袋、翘着嘴角看,也不知是看那被杀的鱼,还是看那杀鱼的人。

    “你觉不觉得……”容央也用眼神给赵彭示意,压低声,“有点问题。”

    赵彭看去,这回换成了眉毛夸张地耸动起来。

    容央嫌弃道:“大丈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这又是动嘴又是动眉的,是生怕旁人读不懂你的心思吗?”

    赵彭收住表情,闷声道:“难不成做个旁人读不懂的人,就格外高明了?”

    容央道:“总比被人一眼看透的好。”

    赵彭哼道:“自以为能一眼把人看透的,那才是鼠目寸光。”

    容央给他怼得蹙眉,赵彭忙打哈哈:“你我皆是高明人,来,吃糖吃糖。”

    夏夜的蝉藏在草丛里低唱,此起彼伏,烟火十足的农舍里传来开席的碰杯声,欢笑声。

    酒过三巡,百顺趁兴往篝火前一站,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演绎起那日北伐时的英武神勇。

    赵彭上前来拆台,一众女眷前仰后合,枝摇花摆。

    墙外垂柳下,两道人影静默而立,盈满星辉的河水流动在脚边。

    褚晏道:“容央什么时候生?”

    褚怿道:“还有两个月。”

    褚晏点点头,往欢声鼎沸的小院里看去一眼,继而望向夜幕笼罩、轮廓朦胧的青山,道:“大辽虽灭,外敌尤在,金人之患,更比辽人难以提防。

    三州那边是大鄞西北的屏障,也是侵入腹地的必破之口,必要时,一定要从严防范。”

    褚怿嗯一声。

    褚晏又道:“这些年老五老六守城也守出些门道了,保州、涿州交给他俩不成问题,但易州主城还是得有主帅坐镇,北伐时损失的兵马也得尽快补给回来。

    另外,我看褚恒近日的枪法颇有长进,虽然年纪还小些,但如果你三婶没意见,也可以带去北边历练历练了……”

    “还有褚蕙那丫头……”

    褚晏滔滔不竭,忽然间像极一个啰啰嗦嗦、喋喋不休的老父亲,褚怿垂着眼静默听着,知道这是嘱托的意思,也是卸任的意思,甚至是,告别的意思。

    那日官家在崇政殿里留下的棋局,原来真的不单单是赐婚的含义,褚怿终于理解帝王昨夜的那一怒了。

    褚晏讲完,河畔是冗长的沉默,映衬着墙内的欢笑声,霎时更显得局促。

    褚晏摸着下颔的胡茬,便欲再开口讲些什么,缓解些什么,褚怿淡然道:“明白了。”

    褚晏看他一眼,英气内敛的青年站在斑驳的月影里,朝他一笑:“喝杯满月酒再走吧。”

    他不提是谁走,但是褚晏听懂了。

    是他走,也是他走。

    “那容央……”想想褚怿回关城后,京城就剩下容央孤儿寡母,褚晏仍是有点惭愧。

    “我带他们一块过去。”

    褚怿不以为意,淡定而斩截。

    褚晏反而有点愕然。

    褚怿笑笑:“放不下的人,总是要带在身边的。”

    褚晏会意过来,也笑:“放不下的人,是该带在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