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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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命 大雨滂沱。 褚怿直挺挺跪在冷冰冰的石砖上,一袭湿透的官袍紧贴,勾勒着精壮的身躯。 豆大雨珠砸在上面,一触即碎,仿佛砸中的不是血rou之躯,而是铜墙铁壁。 三丈开外的禁军侧目看着,惊心之余,自惭形秽。 自御前请命无果后,这位指挥使在殿外一跪就是一上午,任凭风雨吹打,皆巍然不动。 辽王点名道姓要官家牺牲挚爱成全两国外交,究其祸源,的确算褚家军作战不力。 可是,守将在外,大体攻防皆由朝廷定夺;和亲结果,自是上官大人出使所得,他褚家人就算内疚自责,也…… 不至于此吧? 难不成,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众禁卫绞尽脑汁,蓦然抬眼对视,恍然大悟。 雨声喧嚣,褚怿长睫微垂,尽可能心无旁骛。 然“嘉仪帝姬”四个字却像长了翅膀似的,成群结队地从众禁卫口中向他飞来,不消几时,即把耳畔堵得水泄不通。 接踵而来的,则是带着他褚怿大名的“情深义重”,以及紧挨着嘉仪帝姬大名的“苍天无眼”、“棒打鸳鸯”。 发展到后来,有人忍不住吟诗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褚怿:“……” 昨日在东华门前,那姑娘满怀怜悯的目光又一次浮上脑海,褚怿伸手把脸上雨渍抹了一把,扯开唇角。 昨夜回味那目光时,尚且还有三分疑惑,今日“听君一席话”,可算是茅塞顿开了。 那姑娘应该是觉着自己爱上她了。 哦,不止,经今日这一跪,估计大半个皇城、乃至汴京城的人都该觉着自己成个痴汉了。 褚怿啼笑皆非,长颈微扬,黑沉双眸朝重重雨幕后的大殿凝去。 行,痴汉就痴汉吧。 瓢泼大雨浇在殿外,崇政殿内一派嘈杂。 官家在桌前来回踱步,怫然道:“这个褚怿,究竟是怎么回事? !” 内侍崔全海紧随在后,便欲出声宽慰,人群中站出一人,紫色圆领宽袖长袍,乌黑直脚硬幞头,白面美髯,鼻直口方,眉间一道“川”字,正是知枢密院事吴缙。 “褚将军少年成名,血气方刚,对金坡关一役一直耿耿于怀,如非官家诏令,恐不会如期返京。 今日闻和亲一事,新仇旧恨一并,难免自责过甚,意气用事。 陛下宽仁,权当是竖子无知,无需理会。” 话音甫落,乌泱泱的人影里又是一人站出,反诘道:“这是什么话? 他褚怿再如何年轻,也是堂堂一方守将,御封的定远将军!先前抗敌不力,兵败如山倒也就罢了,而今陛下不计前嫌,仍提携他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他不安分务职,勤恳练兵,反来这里指手画脚,胡说一气!他当打仗是什么? 如一仗打去,就可改天换地,那他褚家军先前又为何在辽军面前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 另一人应和道:“正是!这褚家儿郎心高气盛,平生头回败北,只怕是心有不甘,想借此机会一雪前耻,然事关国祚,岂可容他这般胡来? !” “说到底,都是他忠义侯府软弱无能,力不胜任,方至如此局面,他褚怿倒还有脸来请战出兵,就不怕重蹈覆辙,再折一位帝姬出去? ……” “……” 殿内嘈嘈切切,无数张嘴皮子上下翻飞,尽是在责难褚家人如何作战不力,如何错失良机。 吴缙蓦然一声冷笑:“想不到诸位弱不禁风的翰林学士、散骑常侍,竟比在疆场上长大的一方守将更精通战事。 既如此,当初褚家军受困金坡关内外无援的时候,怎未曾听得各位高论?” 众人一凛,被点名的几位文官脸上泛白,不及反唇,吴缙又朗然道:“褚家军护卫北境六十多年,自忠义侯褚训起,哪个褚家男人不是一身虎胆,勇冠三军? 金坡关一役前,褚晏、褚怿戍守易、保、涿三州,又有哪次跟外敌交战时损兵折将过? “此番辽人挑衅,褚晏顾及冀州之围未解,本意按兵不动,固城防守,可一力主战的是你们,等三军上阵后,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的也是你们! “前方将士要粮不给,要人也不给!前脚让人家咬牙苦撑,后脚又下令撤军谈和!本末不分,朝令夕改,如此打法,只怕是天兵天将降世,也难转圜局面!” 这一番慷慨之辞,喝得一众文官面色铁青,然到底还是有人不忿,立刻驳道:“辽人挑衅,国军出战,乃是全大鄞尊严;既知不敌,知难而退,则是及时止损,保全实力!” “一国边防都需靠帝姬去护了,我堂堂大鄞男儿还有何实力? 谈何尊严? !” “你!” “够了!” 官家一声断喝,刹那间满殿皆惊,人人面色青白,噤若寒蝉。 丞相范申静观官家神色,终于缓缓踱出一步,出声道:“败局已定,争来争去,又有何用? 当务之急,一则是如何应对外边那位一心请战的定远将军;二则,是如何答复辽王的求亲。” 话题重被拉回和亲一事上,原本雀喧鸠聚的崇政殿内越发静得针落可闻,众位大臣颔首垂眉,目光闪避,再无一人高谈阔论。 官家驻足桌前,沉声道:“定远将军褚怿贪功冒进,御前失仪,杖五十,撵回府去。” 崔全海得令,紧绷的一根弦松开,似怕官家又追罚一般,赶紧领命往外传旨。 后边几位文官得此结果,不满褚怿所行无忌,在职务上却分毫不受影响,有意抒发己见,然一看同僚无人动作,又不禁把脚收回。 这时官家转过身来,一双眼沉沉地放在范申身上,肃然道:“边关不可再有战事,嘉仪,也不可前去和亲。 此事,由你解决!” 满殿官员心神俱震,不约而同为丞相范申猛捏把汗,抬眼偷看时,却见范申泰然自若,拱手道:“幸不辱命,微臣心中已有一计。” 大雨如注,天边落下一声春雷。 赭红宫墙后,一行人自内廷方向匆匆而来,容央被赵彭拽着手腕,火急火燎间一脚踩进砖缝积水里,冰冷湿意自脚尖一窜而上,霎时激得她瞪大双眼。 下一刻,终于敛回神思,把赵彭挣开。 滂沱雨水浇淋在外,顷刻溅湿少女双肩,赵彭忙把伞送过去,恼道:“你干什么? !” 容央急喘,竟也顾不上这一身凌乱,冷脸道:“我倒想问,你干什么?” 先前在玉芙殿说完褚怿的事后,一名小内侍又火烧眉毛一样地赶来,用一副天塌般的口吻嚷嚷着“大事不好,褚将军出事了”,嚷得她嘉仪帝姬尚不及反应,浑浑噩噩地,就给赵彭一下拽至此处来。 此刻一回味,不免越想越荒唐。 褚怿为保全她长跪请缨,固然令人动容,可无论结果是成是败,皆属前朝之事,她一个禁廷女眷,如何能贸然出面? 再者,他连自己的意见问都不问,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跑去请命,说得不好听些,就是一厢情愿。 如果官家不理,自己不理,众人闹一闹、议一议也就过去了。 可眼下自己这样上心地赶来,岂不是像刻意去回应他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噩梦作祟,一想到那人黑如深渊、又炽如烈风的一双眼,容央就止不住地头皮发麻,心生抗拒。 沉吟中,荼白、雪青自后追来,匆匆把伞给帝姬撑上,又捏着丝帕小心翼翼拭去她眉目、耳鬓边的雨渍。 容央压下心中慌促,瞪着赵彭,色厉内荏道:“人家不过是挨个板子,你就着急上火成这样,照我看,是你看上这褚怿了吧?” 赵彭一双眼瞪得更大:“我满心满眼为你前程盘算,你竟如此作践我?” 容央扬眉:“看上褚怿就是作践你,那你先前把我和他硬扯一块儿是什么意思?” 赵彭被她一噎,索性道:“今日便是要把你和他硬扯一块儿,如此,你方有希望不去和那劳什子亲!” 说罢,拽着容央又开始奔走。 容央挣扎:“你等会儿,把话说清楚,什么叫……” “边走边说!” 赵彭斩钉截铁,“一会儿到崇政殿,你就只管抹着泪去跟爹爹求情,为褚怿求,也为你自己求。 眼下怀疑褚怿请命出战另有其因,也就是你俩私下有情的远不止我一个,先前荼白也说了,这褚怿回京不到半个月,就跟你独处了两回,还为你当面打了那王忱的脸,要说你俩真没什么,估计也没几人相信! “自古公主和亲,关乎国颜,最看重贞洁品性,咱眼下只需把这份私情坐实,如实禀明爹爹,请求赐婚,和亲的事,自然就跟你再无关联!” 赵彭滔滔不绝,气势如虹,一时竟把容央说得懵住,半天回过神来:“你、你要我求爹爹把我赐给他? !” 赵彭道:“褚怿年少有为,英俊潇洒,又是忠义侯府大郎君,做你的驸马,有何不好?” 容央惊心动魄:“我看就很不好!” 赵彭道:“那便对了,你看着不好的,才有可能好。” “? !” 风雨如晦,一座金瓦朱甍的大殿近在眼前,两人脚下愈急,哗然水花不住盛放,便在这时,赵彭突然一顿。 容央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他肩上,便要发作,抬头也是一震。 崇政殿外,长天大地一派浑浊,重重雨幕后,一人轮廓孤决,步履艰沉,走在内侍高高撑起的一把青伞下。 与他们同时,停下了步伐。 千万雨丝横亘于咫尺。 褚怿缓缓抬头,天光里,面容苍白,眼睫湿尽。 却依旧是黑眸定定,傲气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