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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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照当空,殷筝离开殷暮雪院子的时候,混乱的一天才过去一半。 殷暮雪想留殷筝一块用午饭,殷筝却说自己院里还有事,要回去一趟,还说等午饭后再回来陪她。 殷暮雪觉出自己给殷筝添了麻烦,还让殷筝只能借着中午用饭才能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顿时红了脸,感觉自己白活了上辈子这么多年,坦白一切后下意识展现出的依赖也尽数收起,努力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不必了,我本就没什么事,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倒是jiejie你,身子弱,千万别累着自己。” 殷筝摇头:“无妨,下午我是一定要来的,我看老爷夫人还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下午还得让你陪我去趟正院,由你去和他们说说,让他们早些适应才好。” 殷暮雪认为还有更加简便的做法,就拉着殷筝的手,说:“何必麻烦,还劳你跑这么一趟,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啊,好好休息,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说着,殷暮雪还拿食指指腹点了点殷筝的鼻尖,举止亲昵:“也别总把我当成meimei,我如今可比你大多了,你该把我当成jiejie,学会好好依赖我才行。” 殷筝像是说不过她,脸上扬起一抹浅淡又无奈的笑,如春风拂面,吹得殷暮雪舒坦至极。 殷暮雪看着殷筝出了屋门,按捺下心中的雀跃,细细回思之前同殷筝的对话,竟有种多年遗憾被弥补的满足之感。 随着时间的确定,她也渐渐想起了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自己是个什么境遇,什么心情。 想当初她自认才能无双、与众不同,可遭遇突变,除了帮忙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她竟没办法再为这个家付出更多,如今她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了,她曾嫁做人妇,知道怎么管家算账,也知道怎么样才能更有效率地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网。 带着记忆重来一次,她定要交出一张完美的答卷,成为jiejie身边最亲近最有用的人。 殷暮雪斗志昂扬,想着想着,突然发现殷筝一直都是叫自己爹娘为“老爷”、“夫人”。 这样的称呼倒是并不奇怪,有些人家就是习惯这样称呼自己的爹娘,庶子庶女这么称呼的就更多了。 但是上辈子她没发现,大概是因为那会儿jiejie嫁给了太子,不好再这么称呼,所以改了口吧。 殷暮雪并未太过在意这个发现,准备吃了饭就去正院,帮助自己爹娘习惯这个重生后的世界,若爹娘适应得快,她还会去一趟二叔的院子,帮帮二叔,免得大家真觉得他疯了。 …… 把殷家的老爷夫人扔给殷暮雪后,殷筝回了自己的院子。 才一进去,她就察觉出自己的院子变得和原来有些不太一样。 殷筝仔细观察发现,那些因为她“宽容大度”,平日干活总会不自觉偷懒的洒扫丫鬟们居然也勤劳了一回,把整个院子彻彻底底打理了一番。 石板路旁的杂草没了,廊下早就空掉,甚至堆了灰的鸟笼终于被清洗干净,还放了一只黄色的雀鸟进去。 院里那棵树上挂了几个瓷白的檐铃做点缀,就连陈旧的门帘,也被换成了新的。 走进屋里,浓郁的饭菜香扑鼻而来。 “姑娘回来了!” 正在摆饭的逢年眼睛一亮,不由得夸赞道:“过节真是神了,她说姑娘你中午会回来用饭,让我收拾好屋子自己就去了厨房,没想到姑娘你真的回来了。” “我哪有这么说,”过节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我是说,无论姑娘回不回来,我们都要做好姑娘回来用饭的准备。” 说完她看向殷筝,对殷筝道:“姑娘,来洗手用饭吧。” 殷筝的视线没在过节身上停留,洗完手就去桌边坐下了。 殷筝院里没什么规矩,不需要丫鬟守夜,也不让丫鬟伺候吃饭。 但这次,殷筝只让逢年回自己屋里吃饭,把过节留了下来。 逢年有些犹豫,因为她觉得过节已经没事了,甚至变得比原来还好还能干,带着她们几个把院子收拾得干净漂亮不说,去厨房拿回来的午饭也明显比之前要丰盛。 逢年问了和过节一起去厨房的丫鬟,想知道过节是怎么拿到这么好的饭菜的,谁知那丫鬟嘴拙,说了半天都只会用“过节jiejie好厉害”来形容过节在厨房的一系列cao作。 姑娘要是因为误会不要过节,那可就太糟糕了。 殷筝看出了逢年的担忧,笑着问:“怎么了?” 逢年性子直爽,也知道自家姑娘不会怪罪,就说出了心里的话。 殷筝无奈地安抚她:“瞎想什么呢,留下过节是因为之前过节说有话要和我说,可不是我故意要留她下来为难她。” 逢年终于想起,自家姑娘被徐嬷嬷叫走之前,过节确实是亲口说了有话要和姑娘说,为此还特地给姑娘磕了头呢。 逢年这才安心回屋吃饭,留了过节在殷筝屋里。 逢年离开后,殷筝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块梅花豆腐。 过年走到桌边,拿起另一双筷子,一边给殷筝布菜,一边开口说道:“姑娘聪慧,想来已经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明是青春少女的声音,由此刻的过节说来,竟如水般沉静。 但这水静归静,却半点都不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反而带着些许音律感在其中,听着格外悦耳,让人忍不住侧耳,认真倾听。 殷筝不知过节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从之前逢年的描述以及过节的举止不难看出,过节在伺候人方面的功夫,有了质的提升。 殷筝并不出声,只吃自己的,听过节给她一一道来。 过节也没有辜负殷筝这一整个早上的期待,将她上辈子的遭遇都尽数告诉给了殷筝听,这其中有许多,都是殷暮雪所不知道的—— “上辈子,我与逢年一直都跟在姑娘身边,两位老爷以及大少爷入狱后,姑娘心情变得很不好,后来二夫人与五少爷过世,老夫人累倒,夫人又长病不起,姑娘你就管了家。” “谁都不知道姑娘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将两位老爷以及大少爷从诏狱里带了回来。 没过多久,身边又多了一位嬷嬷,听说是宫里来的,我与逢年都怕她怕得紧。 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那嬷嬷应当是被宫里人派来监视姑娘你的。” 殷筝对此并不意外,太子都查到殷家了,没道理查不出她来,而她也有的是办法让太子不敢动她,不曾想那太子比她想的还要讨人厌,杀不了她就派人到她身边监视她。 殷筝将放入口中的时蔬咬得稀碎,慢慢咽下。 “天和十三年秋,叛军镇枭于临西起兵,还勾结了肃东的地下商联会,将东西两域搅得一团乱,入冬后域外小国与部族撕毁合约举兵来犯,第二年南丹那边又遭了旱灾,像是所有的倒霉事都凑到一块去了。” “那会儿世道真的很乱,叛军都杀到雍都城下了,四域纷纷自顾不暇,若非雍都城内还有南北二大营,只怕这国早就没了。 可当时也没人说这都是皇家的错,是后来姑娘你嫁给太子,帮着太子治理朝政、平定叛乱,才渐渐传出了风声。 说司天楼一案是太子所为,这天下也是因太子行事荒唐才会遭此浩劫。 他们还说,姑娘你是神女降世救国救民,只有你在太子身旁辅佐,才能让这天下回归安定。” “我那会怕死了,怕朝内朝外一边夸你一边骂太子,会让太子殿下对你产生不满,可后来我发现太子殿下似乎开心得很,倒也符合他一贯的离经叛道,反而是姑娘你,气得拿刀伤了太子殿下,想来是太子殿下的真面目让你伤心了吧。” 说到这里,过节越发坚定了要让殷筝远离太子的决心,太子配不上她家姑娘。 “但也并非人人都夸姑娘你,还有的人费尽心机想要你死,逢年便在一次刺杀中,为你挡刀而亡。” 说完这句,过节停了下来,她慢慢调节情绪,不想自己接下来的话是哭着说完的。 殷筝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吃着碗里的饭和碟子里过节给她夹的菜。 许久后,过节继续说道:“我难过极了。” 她用简单的五个字概括了自己当时的痛彻心扉,然后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也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对我很好,我当时就想: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他。” 说完过节就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与怅然。 “我想求姑娘将我指给他,可他却说自己只是一介商贾,配不上我,又说自己有办法让姑娘你看重他,我就傻傻地信了,还把他给我的药放到了姑娘晚上喝的羊奶里,想着姑娘第二天若是感觉身子好些了就把那药说出来,为姑娘引荐他。” “我明明知道姑娘身处危险之中,平日里饭菜都是让人试了毒才交到我手上的,可我却为了私心利用了姑娘对我的信任。” “万幸的是,姑娘你没喝那碗羊奶。 我第二天还急匆匆跑去问他怎么办,结果侍卫就跟在我身后找到了他。 我这才知道他也是想要杀你的人,他给我的也并非什么调养身体的偏方,而是毒药。” “他利用我做人质逃出了雍都,又带着我一路逃去肃东,把我卖进了肃东一家青楼。” 看殷筝放下碗筷,过节拿起一旁的空碗,给殷筝盛了汤。 过节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拿着勺子,姿势优雅舒缓,不经意间就把手和手腕最好看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过节把汤端到殷筝面前,说道:“我在那地方经历的事情就不说了,免得脏了姑娘的耳朵。” 殷筝喝了口汤,因放了一会儿,汤的温度正好,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 过节见殷筝还肯吃她拿过的东西,心里终于舒出一口气,继续道:“我因机缘巧合成了肃东地下商联会会长的外室,那会儿肃东的老王爷才去世不久,商联会欺才继位的肃东王年轻,时常阳奉阴违,藐视朝廷。 我曾是姑娘丫鬟的事情不知为何就被商会长知道了,他故意折磨我、羞辱我,在我险些要死的时候,是微服至肃东的姑娘救了我。” 说逢年死去的时候过节忍住了没哭,说自己被买入青楼的时候过节也没哭,但是说到殷筝救自己,过节哭了。 她转身走到窗边,过了许久才擦干眼泪折回来,见殷筝已经喝完了汤,她便低着头收拾桌子。 “后来呢?” 这是殷筝回来后对过节说的第一句话。 过节不可能不答:“后来我留在了肃东,你不肯原谅我,但也见不得我受苦,就托了肃东王看顾我,希望我能好好过普通人的日子。 可我不愿就这么结束,于是我趁着商会长的死,借助肃东王的势,接手了整个地下商联会,我想为姑娘守好肃东。” “我做到了。” …… 天气寒凉,殷筝坐在窗户边,晒着聊胜于无的日光。 过节拎着食盒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单手支着下巴,开口问窗外倚墙而立的少年:“如何?” 少年吃着手里的大饼:“你和她的事,干嘛问我?” 殷筝:“我是问忘音寺。” 少年:“哦,已经叫他们都撤了,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听说司天楼已经被围了,我们藏的那些火药也都被搜出来送到了城外。” 意料之中的事情,殷筝并不奇怪,她问少年:“可有我们的人被抓?” “有。” 少年吃完最后一口饼,接过殷筝递来的茶水咽下,擦了擦嘴说道:“有两个不听话的,非要留在司天楼,被抓了。” 果然。 殷筝开始想法子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并吩咐少年:“叫他们把雍都各个医馆的出诊名单拿来给我,还有宫里太医院的接诊名单,和今日去衙门报官说司天楼有火药的人都有哪些。 我需要确认整个雍都有多少重生之人。” 这对殷筝手下的人来说并不难,因为雍都最大的医馆——济世堂背后的东家就是柳夫子,济世堂专攻疑难杂症,且不藏私,风评极好,只要济世堂向其他医馆提出一同研究这场怪病,自然就能获得其他医馆的病人名单。 至于太医院和衙门,这两个地方都有殷筝的人。 “我们的人里面,有重生者吗?” 殷筝问少年。 少年摇头:“好像没有。” 非常不走运,根本没办法从自己人的视角知道上辈子发生了什么。 少年嘴上说着过节的事情与他无关,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好奇:“你要留她在身边?” 殷筝点头:“我总要确定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少年:“若都是真的呢? 你会原谅她吗?” 殷筝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干脆:“会。” 少年没想到殷筝会这么说,很不解:“为什么?” “因为她有用。” 殷筝时常敷衍少年,但这次却难得有耐心,和少年解释道:“地下商联会可不是谁都能拿下的,她若没那个本事,即便有肃东王为她撑腰,她也稳不住局面。” 可她稳住了,证明她确实有这个能力。 少年:“那为什么上辈子的你没有原谅她? 果然还是因为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吗?” 殷筝冷笑,她太了解自己了:“我不肯原谅她,不一定是因为‘记恨’,也可能是因为只有‘不原谅’,才能更好的利用她的愧疚来掌控她。” 少年的思考风格非常接近常人,但却半点不会因为殷筝的冷酷而感到不适应。 这也是为什么殷筝会把少年留下当侍卫的原因,少年的是非感太薄弱了,正好适合留在她身边,即便看穿了她的真面目也不会因此同她离心。 下午殷筝好好整理了一番目前所得的所有关于上辈子的描述,即便把这些话都当成实话,殷筝依旧猜不出上辈子的自己为何会突然收手,更不明白太子为何要替自己背锅。 但能确定一点,太子身上的骂名都是他自己揽上去的,并非殷筝刻意构陷。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殷筝还没来得及细思,把食盒拿回厨房的过节就回来了。 过节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昨晚彻夜未归的大少爷殷澈被巡城卫给捕了,刚刚有人来他们府上报信,殷老爷听后立刻就带着殷暮雪出府,去了巡城卫衙门。 殷筝:“可知他为何被捕?” 过节:“当街斗殴。” 殷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当街斗殴? 她那斯斯文文的大哥? “听说与他一同参与斗殴的,还有户部尚书之子林觉卿。” 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据传他们之所以当街同人大打出手,是因为有人议论姑娘,说姑娘的坏话。” 殷筝心里升起一个猜测:“他们……” 过节肯定了殷筝的猜测:“他们应当也是和我一样,知道上辈子的事情。 大少爷就不必说了,林公子是四姑娘的夫婿,与朝中许多人一样钦佩姑娘,自然听不得旁人说姑娘的坏话。” 殷筝对这样的回护感到陌生,为了证实过节所言非虚,殷老爷带着殷澈殷暮雪回府的时候,殷筝特地赶去了前院。 还未走近,殷筝就听到殷老爷在骂殷澈:“平日里就知道念书念书,meimei被人嚼了舌根竟还打不过人家,脸都给你丢尽了!” 殷暮雪也骂,不仅骂她大哥,还骂自己的“未来”夫婿林觉卿:“觉卿也是,往日不觉得如何,现在才发现你们这么没用,真是气死我了。” 殷澈跟在他们身后,斯文俊雅的面庞上黑气沉沉不说,眼角还带了伤。 殷筝越发觉得哪里不对,默默抬手扶住了一旁的柱子。 “jiejie!” 殷暮雪发现了殷筝,朝殷筝跑来:“jiejie可是担心大哥? 放心吧,大哥没事。” 殷筝正想说“没事就好”,话没出口,就听见殷老爷训了殷暮雪一句:“怎么和你jiejie说话的? 没大没小!” 殷老爷虽然已经能忍住不向殷筝行礼了,但依旧看不惯旁人在殷筝面前不守规矩的模样。 另一边,殷澈接过了身后下人提着的花灯,大步流星走到殷筝面前,单手将殷暮雪推到了一边:“我在衙门听觉卿说了,你昨晚未曾拿到花灯,回来路上特地给你带了一个。” 殷澈递来的花灯小巧精致,造型新颖,提灯的木柄上雕刻着繁复的图腾,木柄尾端还坠了一条红色的流苏,丝毫不比殷暮雪昨夜拿到的那盏花灯差。 殷筝一时间不知道该感慨殷澈有心,还是该感叹林觉卿记性好,竟能在判断出时间后,回想起殷筝昨夜不曾拿到别人送的花灯。 …… 当天晚饭是一家人一块吃的,殷筝也不知道为何要弄这么一桌,但见祖母高兴自己儿子儿媳都恢复了正常,殷筝也没说什么。 热闹的饭桌上,出现了以往绝不会出现的一些场景。 比如除了老夫人,其他人都觉得应该让殷筝先落座。 比如殷暮雪没有黏着殷澈或殷夫人,而是坐到了殷筝身旁,对殷筝一口一个jiejie,十分亲昵。 还比如向来对二夫人爱答不理的二老爷,突然爱护起了妻儿,不停给自己妻子夹菜盛汤嘘寒问暖,还让自己儿子多吃些,甚至亲自拿了勺子给小女儿喂饭。 一众下人都感到恍惚,逢年亦是满心的不可思议,唯独过节淡定如初,只是她那些被逼着学会的仪态举止改不掉,常常惹来府中管事或小厮的注目。 混乱的一天终于结束,殷筝拿到少年送来的一部分重生者名单,准备派人接近他们。 她这么做,一来是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上辈子的事情,好弄清楚上辈子自己究竟为何收手。 二来,她得确定这些人知道多少,从而判断她筹谋多年的计划得作废多少。 然而第二天清晨,新的混乱开始了。 各式各样的请帖如雪花一般送到了殷府,这也就算了,竟还有媒人上门,向殷筝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