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浮生如梦(3)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楼,要了包间。 各自落座后,胡智仁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谢长晏。 此番谢长晏假装落水生病,拜托胡智仁安排人扮成自己留在沙船上,以吸引藏在暗处的凶手的注意,自己则跟孟不离坐马车回京。因为这类巨型马车已在运河沿岸流行开来,所以她混在其中反而不引人注意。 那么,本该在滨州帮忙掩护的胡智仁,为什么此刻却会出现在这里呢? 看到这封信,谢长晏就明白了。 信封上写着“长晏亲启”四个字,龙飞凤舞,连绵回绕——正是出自当世第一书法名家谢怀庸之手。 “你走后第三天,谢家主便来了,上船非要见你,说要接你回家。他是你的伯父,无人敢拦,结果……就那么露了馅。”胡智仁满脸愧疚道,“而且他来滨州的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当地士绅名流纷纷投帖求见……总之最后大家都知道了,谢家主来找亲侄女,但亲侄女不在船上。” “此乃我的失误,我本该想到才是。”谢长晏看着熟悉的字体,内心软成一片。 谢怀庸曾亲自教导她半年,他的许多金玉良言,对谢长晏来说,至今受用匪浅。 退婚一事后,谢怀庸曾写信斥责郑氏纵女胡闹,要她们尽快回家。言辞虽然严厉,却随信附了十片金叶子。在最初毫无收入来源的日子里,那十片金叶真是救急救命。 再然后,第一本《朝海暮梧录》出了,谢知微来了一封信,说父亲极喜此书,放在床头时时翻看,再不提要郑氏回家。所以让她放心继续玩,若能顺便打探一下二哥谢知幸的下落就更好了。 说也奇怪,同样游历在外,谢长晏却始终不曾遇见谢知幸。此人就跟失踪了一般,除了每年过年时往家修书一封报个平安外,谁也不知他在何处,在做什么。 再再然后,便是这封信了。 谢长晏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谢怀庸破天荒地没再用草书,而是字字端正,落笔凝重。 “闻弟妹为歹人害,不幸离世,你虽及笄,却仍年幼,当安寄翼下,以挡风雨……吾一生平庸,前无以长技振兴家门,后不能护族人安身立命,甚愧……愿以残烛之年,言教身授,为汝另择佳偶,以尽父职……” 谢长晏看完,默默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袖中。 五伯伯真是仁善啊……那么严厉的脸,那么温柔的心。 然而,对于他的这番苦心,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若有回信,可交于我。”胡智仁道。 谢长晏想了想,管小二要了一张纸,折了一只鸟,递给他:“那就劳烦胡兄将此物送至隐洲吧。” 胡智仁看着那只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黯然。若谢长晏能答应谢惟善,乖乖回家,也许他去提亲,便能成了。 可谢长晏现在,摆明了是要继续在外飞翔。 他忽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谢长晏嫣然:“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尽管说。” “能否将这个信封送给我?”胡智仁指着几上写着“长晏亲启”的信封道,“实不相瞒,我心慕三才先生的狂草已久……” 谢长晏哈哈一笑,将信封递给他:“那我就借花献佛,博胡兄一笑了。” “多谢多谢!”胡智仁无比珍爱地将信封用丝帕包好,才放入怀中。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谢长晏不由得又是一笑。 “对了,你的行踪泄露,若那凶徒追踪而至……”胡智仁有些担忧。 谢长晏淡定道:“我想过了,躲不是办法,只有将那黑手揪出来,才能真正安全。”之前,她不知前因后果,只能化明为暗,以图安身。如今从彰华处得知了真相,知道了自己跟如意门的所有瓜葛,那么,就要化被动为主动了。 说到这里,她走到包厢的窗旁,将窗户轻轻支起一线,望着底下人群中的某处,勾唇一笑:“看来,已经来了呢……” 楼下一堆临街叫卖的小贩里,有个中年肥胖货郎,吃力地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竹竿,偶尔拨动一下手中的鼓。 谢长晏朝孟不离招手:“你来看,面善不?” 孟不离走到窗边看了几眼,一脸茫然。 “此人的体重从一百二暴增到了一百七,但卖东西时还是这么不上心……” “啊!”孟不离想起来了,是燕王寿诞那天跟踪他们的那个卖橘人!有一阵子,为了找他,谢长晏还画过他的画像。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竟从竹竿变成了水桶! “胖了这么多你还认得出来?”胡智仁惊讶。 “体形虽有变化,但看他的眼睛,仍是左眼较右眼大,耳垂肥厚,头发稀疏,下巴光洁……最重要的是,身高不会变化,仍是五尺五分。”谢长晏说着比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微微一笑。 胡智仁的目光闪烁着,由衷感慨道:“你的目测力……真是天赋异禀……” 谢长晏未再逗留,跟胡智仁告了别后,继续坐马车回宫。 孟不离问:“不抓?” “抓这种小喽啰没用。等车进宫,我自行入殿,你寻个机会跟着他,看他回哪里,见谁。不要打草惊蛇。” “是。” 如此谢长晏回宫,入宫门后孟不离离去,她自行赶着马车前往陵光殿,途中见到一人,当即眼睛一亮,用马鞭拦住那人的去路道:“如意公公,又见面啦。” 如意正捧着一堆丝帛,没好气地睨着她:“你可算回来了,害我差点白跑,喏,给你的!” 谢长晏拈起丝帛看了看,笑道:“呀,宜国的贡品墨锦啊。给我的吗?谢啦。不过,我还想要点东西,可以吗?” 如意皱着眉,一副“你怎么如此麻烦”的表情道:“还要什么呀?” “我要……”谢长晏附耳过去,如此说了一番。 黄昏时分,当彰华来到陵光殿时,就见谢长晏正在摆膳,如意本在一旁帮忙,见到他连忙蹦蹦跳跳地迎过来:“陛下!谢长晏亲自做了几道游历途中学到的特色菜,陛下你可要给面子多吃点啊!” 彰华微讶地看向谢长晏。当年,他带她去万毓林竹屋喝羊汤时,她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如今却能亲自动手做饭了。 谢长晏笑道:“还请陛下品鉴。” 彰华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四道菜—— 第一道,是冷盘切片,不知是什么rou,白白软软,小小一盘,看上去平淡无奇。 彰华正要提筷,谢长晏道:“这道菜,烦请如意公公先试吃一口。” 如意愣了愣,还是过来试吃了。一吃之下,眼睛睁得极大极圆,他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道:“这是什么?味道、味道……真不知该怎么说呀!” “如意公公吃了,看来安全了。陛下请。”谢长晏将筷子递给彰华。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意还在莫名其妙,彰华已夹了一片rou吃下,他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这是……鲐。” “啊?那不是有毒的鱼吗?!”如意脸色顿时一白,吓得赶紧抠喉咙。 “是。三月是鲐最美之时,也是最毒之时。而这道菜正是至毒至鲜融于一体的鲐肝,清蒸切片。陛下觉得如何?” 如意抠了半天喉咙,没察出有何不对劲,便也冷静下来,再看向那盘冷切时,又有点跃跃欲试。 彰华慢慢地品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抬眼道:“宛如战车碾过喉舌,披坚执锐,摧枯拉朽。” 谢长晏拍手道:“确实。我第一次吃也是这种感觉——天下怎会有如此奇物?多亏玉滨大运河,如今玉京也能买到此鱼了。” 彰华再看第二道,还是鱼,却是一股怪味,似臭非臭。 如意在旁捏鼻道:“又是毒又是臭的,谢长晏你做的菜真是猎奇。” “御厨炊金馔玉,我不猎奇如何敢献于陛下?”谢长晏说罢介绍第二道菜,“此乃鳜花鱼,常用于清蒸。但我去徽山时,见当地山人有一种独特的腌制之法。虽然气味奇怪,但吃起来无比鲜美。陛下想必不曾尝过这种做法,请——” 彰华尝了一口,只觉香鲜透骨、rou质酥软,与寻常吃到的鳜鱼口感确实完全不一样,当即赞道:“好吃!” 第三道,是汤。 剔透无杂质的清水中沉淀着一个白色圆球,形如满月,旁边缀着一棵碧油油的芥菜。色泽清雅,赏心悦目。 彰华喝了一口,不禁挑眉:“鸡汤?”可这明明看起来就是一碗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