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万物尽然(3)
长公主看着这张脸,心中却是一叹,定了定神道:“陛下那边的戒备越发森严了。” “这岂非正是公主您要的?陛下以为是世家所为,世家则是伤鸟惊弓,两边斗个你死我活,届时,渔翁得利者,是您。” 长公主眯了眯眼,“我不要利,我只要他死。” 那人“哧哧”地笑了:“放心吧殿下。如意门既接了你的任务,就必定让您如意。” 长公主盯着她:“但风乐天不死,陛下不会输。” 那人收起笑容,神色变得云淡风轻,往铜盆中慢悠悠地再加了一勺水:“那老狐狸比他儿子还jian,他儿子是毫无破绽,他是浑身破绽,都不知从何入手……” 尾音未落,她已蹿出去,将房门一下子打开,抓住了一个人。 “朕许你后位,但此生绝无可能爱你。你待如何?” 谢长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想起了很多事—— “能为陛下生儿育女,处理后宫事务者众,为何非要谢家女,非要你谢长晏?”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再说一遍——可为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宫者比比皆是,为什么非要是你谢长晏?” 他说过的那些话,当时以为是师兄对自己的指点训诫,现在再看,却像是在为她未雨绸缪地做铺垫了。 她想起飘雪月夜他带自己去幸川,她以为那是风花雪月,他却只是欣喜瑞雪丰年。 赠名马是为了让她继续修习骑射之艺。 赐住宅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监视她。 书房内的所有新奇玩件都用于为她开智。 求鲁馆也是因为发现了她在工学方面的天赋而用以拓技…… 一桩桩,惹得人,自作多情。 但在今夜之前,这个问题反而有答案。她可以很坚决地回答说“没关系”。 她是雄心万丈的帝王立给世家看的一面幌子。他想树戒奢从简之风,她就以身作则;他表露出圣眷深隆,她甘愿被世家贵女们记恨。她对命运早已妥协,学会积极配合。 若燕王不喜欢她,她不会难过。因为,他们还是陌生人。 若风小雅不喜欢她,她虽难过但会庆幸。因为,风小雅是禁忌。 可现在,是燕王扮成的风小雅,这个教她拼装青铜马车、带她去太上皇的隐居之所吃美食、在坍塌之时第一时间保护她、为她查明舞水蝶死因洗脱冤名的“师兄”,跟她已有种种羁绊将来还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喜欢她。 一切,只是利用。 一切,只是考验。 一切,只是利益旋涡王权霸业中的求和取。 明灭的光影里,还在发烧的少女,在这一刻,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她直勾勾地看着彰华,彰华静静地等着,并不催促也不着急——他总是如此地从容,可恶地从容。 谢长晏咬咬牙,终于开口,却终归没有撕破脸:“我想先听三jiejie的答案。” 当年的谢繁漪,是如何回答的呢? 她甘心吗?她不难过吗?她在得到未来夫君如此决绝的态度后,又是怎样回到隐洲安安静静地等待嫁期,穿上太子妃的红衣的? 彰华缓缓道:“她说——妾心向燕,是国,是民,是苍生,而非……君。” 谢长晏的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彰华的眼神中流动着某种微妙的情绪,令他看上去不再那么镇定:“天生的皇后,对不对?冷静、大义,绝不沉溺私情。” 相比之下,她的meimei却是这么情绪化,爱哭、爱笑、爱生气、会撒娇、会嗔闹。 若说是年纪有差,可当年的谢繁漪,也不过是十四岁。 她太早熟了,就像是集所有巧匠之能精心雕琢出的绝世瓷器,光滑冰冷,没有缺点。 谢长晏扬唇逼自己笑了一下:“不愧是三jiejie啊……陛下必定满意这个答案。”所以三jiejie回家后就开始筹备婚事了。 彰华却摇了摇头:“你错了。朕当时是太子,束发少年,桀骜自大,满脑子都是肆意率性,想着怎么轰轰烈烈地开天辟地。最烦后宫的端庄妇人,笑起来连牙齿都不露的假人们。朕……”说到这里,他凝望着谢长晏,眼眸深深,含着一点眷恋的光,来自于四年之前,“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 谢长晏的身体定住了。 “能陪我骑马爬山,毫无顾忌地当我面吃掉三大碗饭;为我的寿诞花费心思一刀一刀雕琢礼物;因我疏慢便生气跳脚,对我冷战却在再见我时红了眼睛;会跳起来用脚踩我,结果把自己掉进冰窟窿里的……这般鲜活的、充沛的、心思简单却又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彰华每说一句,眼神中的光便熄灭一分,等他说完,那点四年前的眷恋便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但朕现在……是天子,头压百年基业,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累累枯骨,龙椅之前血雨腥风。身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并且,能在朕倒下后,继续支撑起广厦高堂。” 谢长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汗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渗出来,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袍。 “所以,你是一个……来迟了的人,长晏。”彰华垂下眼睫,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轻轻的,低低的,恍若叹息。 “她如此聪慧,你为何不欢喜?” 彰华摸着箱子笑了笑。“见芽破壤而出,见蛹破茧生翼——怎会不欢喜?” “可你在犹豫。为什么?” “绝世之花,移入屋;无双之蝶,囚于笼。我是多情之人,不忍于此。” “别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多情。” “是啊……但……总要给她个选择的机会。”彰华说罢,看向对话之人—— 那人正襟危坐于榻上,身姿异常端正挺拔——挺拔得过了头,如一把绷紧的弓。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 若谢长晏在这儿,就会发现,此人的长相,完全符合她脑海中“鹤郎”的形象:阴郁的、冷淡的、像厌倦了整个世界,也厌倦了他自己一般。 而他,当然也就是真正的风小雅。 彰华于此刻想起那夜跟风小雅之间的对话,再看向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她长大了许多。 刚来玉京时,身量尚在胸口,如今,已到脖项。他在男子中已是高大之躯,想可见假以时日,她会长成一个高挑女子,走过寻常男子身畔时,会给他们带去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的五官带着特点:飞扬的浓眉,上挑的眼睛异常明亮,看着人时,释放着天生的善意,嘴唇丰满,中间有一道鲜明的竖褶,显得天真而感性。她的头发极黑极多,边边角角顽皮翘起,从来没有顺直的时候。 这是一张即使在病中,依然活力四射的脸。 慢慢地,与脑海中另一张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重叠在一起。 彰华的眼底起了些悲色。他未对风小雅说谎。他确实不忍心。 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那种覆茧重生之痛;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儿有点特别,毕竟,她对他而言,是一笔旧债,在她未出世前便欠下了的;又也许,是因为他已习惯了孤单前行,有同行者很好,没有也无所谓。 那么,那么,那么…… 彰华缓缓起身,打开门出去了,甚至没有等她的答案。 直到房门再次闭合的声音响起,谢长晏才如梦初醒,双膝一软,跌坐于地。 她终于明白了燕王的所有想法。 彰华喜欢她吗? 喜欢。 然而身为帝王的他,无法再纵容这样私人的喜欢。而这个样子的她,也无法成为他的皇后。 她需要变成谢繁漪那样,收起私情,收起弱点,心怀天下,没有软肋,才能同他一起执掌风雨飘摇的江山。 所以,半年来,他所安排的每件事情,确实是利用,是考验,是利益旋涡王权霸业中的求和取,只为将她栽培成第二个谢繁漪——就像谢怀庸和整个谢家期冀的那样。 可是,如果她真的变了,变成了谢繁漪,彰华不会爱她。 因为她身上吸引他、为他向往、被他喜爱的东西,通通消失了。 “朕许你后位,但此生绝无可能爱你。你待如何?” 本有答案的问题,在这一刻,变成了无解之结。 尤其是,人类如此贪婪。 若知无望也就罢了,偏又尝到了那么点甜头。那一句“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真真能让十三岁的少女流干一生的眼泪。